稍事休息,老艄公又坐稳了,将脚搭在双桨之上,抓起长桨划动湖水。可还没等他走出多远,就听岸上又人高喊:“嗨!划船的,等等再走。”远看是个小胖子从坡上跑来,一纵跃入水中,像只伶俐的海豚几起几落便触到舷边,双手一撑翻身上船。
三个人瞩目细看,这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长的圆头圆脑无处不圆,一付憨厚无邪的样子。他身穿短衣短褂,足踩草履,发髻高卷,横插一根乌黑鱼骨。
他看了一眼天赐与和尚,然后亲热地向驿工嬉皮笑脸道:“绷绷,你们要去哪里呀?搭我一程好伐?”
天赐和慧萼好奇地打量着他,老艄公不放心地问道:“欸桑宁,是不是背着大人偷偷跑出来的?我可不能载你,出了事体担不起干系。”
那孩子听他这么说,眼珠一转顿时呜咽起来,“绷绷,不瞒您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嗲嗲、姆嬷、外公吵个不停,烦死人啦!想必家人都在找我吧?走着走着就找不到北啦。我家也是大户人家,就住在明州城里,你们捎我是顺路的。”说着他掏出几颗珍珠递上去,“绷绷,我也不能白坐您的船,外公说过要投桃报李。我出来时抓了几个这东西,也不晓得是什么,送给你买酒喝吧。”
“嗬,小小年纪跑出这么远,淘气!淘气归淘气,却很懂事嘛,我要是见到你的家人定要规劝规劝,人们常说家和万事兴嘛。好,我做回好事,帮你找到北,这就送你回家。”艄公一把夺过晶莹夺目的珍珠,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里。
驶过马臻太守的庙和墓,就离着越州城西南角的偏门不远啦。说也奇怪,平日里拥塞河道的商船不知去了哪里?划了半天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条灰溜溜地抆肩而过。
“沈勾勾!沈勾勾!快等等啊。”一条大帆船从对面划过来,船上有位商人急切地呼喊着,“贼紧外好吧?今天不知怎么事体?城里的旱关、水关加紧了盘查,凡是夹带盐茶的一律没收充公,轻者脊杖处罚,重者押去衙门啦,就是官船也不放过。勾勾,你可要小心呀。”
原来这艄公姓沈,闻听那人提醒,两个乘客就感到船身一颤,见驿工双脚像触到了火炭,猛得跳起来追问道:“瘦子!这是当真?”
“沈勾勾,我们是有交情的,当年是在一起划船讨生活,一个碗里喝过酒的患难兄弟,怎么眼看着勾勾吃亏挨打呢?快把你放在舱板底下的顾渚紫笋藏好啦。”对面的商船慢慢靠上来,左舷边探出位锦衣老者,他胖得都横了过来,大脑袋像是吹足气的猪尿膀,红光满面放着油亮。
老艄公一脸的紧张愁苦,“任老弟,这可怎么办呀?我孤苦一人,上无老,下无小,老了老了靠谁养活?就指着往明州带包茶,向杭州捎捆盐,才能手头松快些,靠驿站那点工钱得扎脖喝西北风。不像老弟你,是正当的茶叶买卖,穿州过府无所顾忌。”突然他眼珠一转压低声音问道,“万营,你给勾勾指条明路,当年你偷运茶叶发的家,是使了什么法子蒙混过关的?”
商船上的大胖子只是自顾地笑,不想把秘密说出来。驿工沈炎急得瞪起眼睛,拿出当年摇船拉活充老大的架势,“怎么藏着掖着不说?好!你个任万营,在这节骨眼上不拉勾勾一把,不念旧情是吧?那你就别怪我无义啦。我这就去讨击副使刘勍府上挖脚底板,把你是怎么勾引他的三夫人,小公子到底是谁的告诉他。”
这可吓坏了胖茶商,
用手指放在嘴边打着嘘声,生怕让旁人听见,“沈勾,亲勾勾,别嚷啊,这事可说不得。唉,都过去多少年啦,你还记得?那时杏儿还在茶楼当使唤丫头,谁知道后来被刘勍那老王八蛋看上了,硬逼着纳为小妾。”商人是口打咳声连连告饶,“杏儿和孩子如今过得不错,我这不也借光发达了吗?你可不敢声张出去,我这就告诉你个法子。”他把身子更加探出船来,几乎耳语着说於驿工。 说得艄公频频点头不住窃喜,“瘦子,真有你的,不亏你是将军的后人,办法是高明。”
商船走了以后,驿工马上行动起来,他把乌蓬船停靠岸,从舱内的活板下拽出个长条包裹来,解开了是一个个茶叶饼子,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块块放入大坛子里,这坛子是那商人留给他的宝贝。装完再用油布封好口,并缠绕上粗绳子,见他几把扒掉身上的衣褂,用绳子将坛子顺下水去,老艄公顾不得水凉,扑通跳入水中潜入多时,才咧着嘴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浮上来,还不忘骂了两句“个佬倌,脚色老老大”。
偏门水关的确是戒备森严,所过船只挨个搜查不留死角,就连这水驿的官船也不放过。过关前艄公提心吊胆地直说“要细噶”,两只小眼睛紧跟着兵士的身影,恭恭敬敬大气都不敢出,直到放行过关才长出了口气,端起酒碗嘲笑道:“啊答答!翔命兴哈了头。”
乌蓬船横穿越州城,行进中突然艄公停船不前,又在小声嘀咕着“要细噶”,原来在前面的石桥上站满了军士,其中有人高谈阔论指点着这边。
天赐从舱内伸出头来,看那拱卷顶部外缘的匾额处刻着“凰仪桥”的桥名。
“张老弟,你看那乌蓬船一定藏有私货。”桥顶高头大马上骑着位军官,年轻气盛敢说敢当。
另一个副将模样颇为不解道:“沈大勾,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那船舷离水面的高度,私货就藏在船下水中。”年轻军官非常有自信地说。
副将质疑船底有东西,“大勾,肯定在船底水中,就不会藏在甲板下面?”
“公暑啊,要不怎么说你这个人心眼太实呢,就不会从多方面考量吗?眼下查得这么紧,他还敢把东西放在甲板下!那不是等着你去翻出来呀。”副将恍然大悟地摸了摸前额,自告奋勇要去把私货找出来。
还没等副将翻身下马,却被主将一把拉住,并以责备的目光看着属下,“说你这个人心眼实吧,你还真是实诚,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伙的。自从我们观察使郑祗德回长安看儿子,这越州城可是折腾得厉害,讨击副使刘勍上蹿下跳就想露把脸,干出个动静。不光是在各处关卡布下重防,严加搜查绝不姑息,货物中稍有问题立即扣下。他还派出副将范居植去明州缉私拿人,搞得正经买卖人都畏手畏脚退避三舍。就连余姚的徐泽也来信说,最近的生意不好做啦,不管是公的,还是私的,过路商客数量骤减,这么下去久无进帐,民团可要维系不住了。我去信告诫他,目前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吧。”
“是呀,你看这运河之上冷冷清清的,听说杭州城里盐价翻倍地往上涨,刺史李远上报浙西观察使李琢要告发我们浙东,还说是余姚乱设关卡私征杂税惹的祸。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
副将的一席话听得沈姓军官很是恼怒,“李远真是多事,在杭州挖好他的井,管好那一亩三分地得了,还要把手伸到我们浙东来。据他身边的人传话说,李远就要向朝廷直接上奏章啦,这一来不仅要断了我们的财路,还无端诋毁我们郑老爷子。我沈君纵是个讲义气的人,作为观察府的子将,当务之急是不能这样受姓刘的呼来喝去、城里城外地给他查私的窝囊气,尤其是不能让别人伤害到我们观察使,不能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阴谋得逞。兄弟,我们还是回去合计合计吧。”说罢他命令队伍整队回营,又不忘叮嘱属下道,“公暑啊,一会儿去我府里拿几条鲛鱼,新鲜!是徐泽派人送来孝敬我的。回去给你家老太爷吃吃,省得他老人家动不动就走丢。但是可不能给我那大侄子吃,孩子年纪太小,可不能吃的像讨击副使的傻儿子,那小子瘦得像个小猴子,真是黄鼠狼生豆杵子,不但长得丝毫不像刘勍,还越长越抽抽。”
驿工见桥上的军队开走了,这才放下心松了口气,闷头划着乌蓬船迅速向东郭门而去。在东水关再次是一番严查,守关的士兵翻腾一气后放行出城。
艄公像只落荒而逃的公鸡,只恨没有四条腿,一气顺着直渎至五云门外的阳春亭,在这里进入山阴水道,又一路往东直抵曹娥坝,在堰坝前捞起了坛子。
由四头牛拉着下到东小江里,摇桨过到对岸,又由两头牛拖着越过梁湖堰,再经四十里河继续向东进入姚江。到了姚江他才缓过神来,总算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天赐看他提心吊胆、不辞辛劳的样子,也真心感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深刻含义。
“采江之鱼兮,朝船有鲈。采江之蔬兮,暮筐有蒲。左图且书,右琴与壶。寿欤夭欤,贵欤贱欤。”江上传来男子惬意高亢的歌声。可突然间变了音,换成个女人的厉声质问,“哦哟喂,不来塞!你们不能把这些鱼抢走,它们可是我们钓的,拿走了我们切什么?”
远远望见前面的木船被一艘沙平船劫住,几个持械的汉子正在动粗,一个老妇人在极力地保护着什么。
汉子凶神恶煞般推搡着,“我管你却饭不却饭!这姚江是我们余姚的,外乡人不能捕鱼。”
“强盗!泥心!”船上的老者被气得跳着脚骂道,“在越州把我们的盐、茶、米都缴了去,还说要脊杖惩戒,到你们这儿钓两条鱼也不行,这是哪家王法,还讲不讲理?”
听老人骂他们强盗,一个满脸胡茬子的汉子咆哮起来,“婊子儿子!敢骂我们是强盗,我让你们却饭,就你那窝囊样子、老得掉渣还出来干吗?”他发疯似的把锅碗炉具悉数踢进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