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杜审权的大小子杜让能,和兵部郎中王龟的儿子王荛吗?”王凝有些老眼昏花,眯起眼睛望过去。在酒楼门前奔马石雕的旁边,站着两个小青年,稍大些的神情懒散,像刚喝过了老酒,圆圆的脸庞似猪腰子的绛紫色,他的嘴里随意地嚼着根嫩柳枝,枝端已被分出许多窍维,像小笤帚一般用来揩去齿间塞住的菜梗肉渣。另一个偏小的有着白煞煞的一张脸,不晓得是长年累月躲在屋子里见不到阳光,还是喝酒喝得走向又一个极端,看上去非常清醒,用冷漠的眼神东瞅瞅,西望望,总像在提防有不测要发生。若是让外人看了,必定认为这两个人还没拿定主意要去何方。
“老大!老大,年轻人就是腿脚麻利,一眼没看住就出来了。”从楼里追出来个白发老人,年近六旬,身子骨还算硬朗,“拿着,饢和酱肉,去郊外踏春不能没有干粮,带着路上吃。”老人将一个荷叶包塞给他们。
“大爷,你老还惦记着我们,那侄儿就不客气啦。”红脸青年不见外地接了过去,口齿不很伶俐地表示谢意。
“秦大哥!你近来可好啊?”王凝的马车正好停在跟前,他和门生相继下车亲热地打着招呼。
“王叔、司空图,你们这是要出城啊?”杜让能看到他俩咧着嘴笑问。
“是呀,出城去伯父崔群的老屋,趁着彦昭从孟州回来,亲朋们说要聚一聚。让能、荛儿,你们哥俩这么有闲情逸致来喝酒啊?秦大哥,你和他们好熟嘛。”说者言不由衷粉饰太平,大家却是心知肚明皆知其中详情,这崔彦昭是大中三年的进士,现任河阳节度使,是已故丞相崔群的亲侄子。王凝与他是两姨表兄弟,而且还亲上加亲,王凝娶了崔彦昭的姐姐。本来姐夫和小舅子彼此是没得说,可全怪这口无遮拦的王凝,於大中元年中榜后得意忘形自以为是,信口开河讥讽笑话崔彦昭,让落第的崔彦昭转考容易些的明经科,崔彦昭那时又年少气盛容不得羞辱,致使其恼羞成怒,从此不再认这门亲戚。让崔彦昭与他和解,解开心结,那是不可能的,可大家都敷衍着点头称是,没人会戳破它而已。
“是王老弟呀,难道你不晓得让能的父亲杜审权是我义弟牧之的族弟吗?论起来他要叫我大爷的。”
“是吗?我还真不知道,论起来他是你的晚辈。”听了秦靖的解释,王凝不住地点头认同。
“你这是去崔老爷子的庄园别墅拜祭先人啊?”白发老者看着身旁的车子问他。
“什么庄园别墅啊?他的那些大庄园如今可指不上了,就剩个几间屋子的小套院啦。”礼部侍郎无奈地摇头笑道,“秦大哥你是知道的,叔叔生前节俭素朴,不骄不躁,为人谦和。我婶子曾劝过他,要为子孙后代着想,下点力气搞些田庄。叔叔却笑着说,我有三十多处庄园,土壤肥沃,遍布天下,夫人不必担心的。婶子疑惑了,问哪儿有呀?叔叔得意地告知,去年我为知贡举,负责放春榜,三十多名!这就是我的庄园呀。”
“崔老丞相是那样的,我父亲常常夸赞他公正宽和,敢於直言,审时度势,尽心尽力为朝廷选拔贤才。这一点正像您王叔,今年春闱不畏权豪,拔其寒俊,我这做晚辈的都挑大拇指。”杜让能还真地挑起了大拇指,他转向王凝的同伴羡慕地说,“司空兄,你真是好命,遇到我王叔这样的座主,不至於明珠暗投啊。你可要知道有些知贡举患得患失心术不正,借机行徇私舞弊之举,
得投桃报李之实。远的不说,就拿王叔当年及第时,魏扶为巴结朝官特意向先皇追加了三个名额,封彦卿、崔琢、郑延休,说这三个人才学俱佳。可细一打听,原来是御史中丞封敖的儿子封彦卿、郑玖的二儿子郑延休、大族世家的子弟崔琢。气得刘得仁作诗讥讽道,叶落满庭阴,朱门试院深。昔日辛苦地,今日负前心。” “是呀,让能说的有理!王老弟做得的确使人敬佩。”没等王凝再做谦虚,秦靖深有同感接过话去,“小伙子,我这贾家楼虽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地,不是什么大雅之堂,却也出了几个状元,颜标、孔纬都在这里当过伙计。我们这里也时常来些大人物,高官贵戚各方镇使,也能听闻科举之事。更有让能他爹杜审权、牧之的亲戚裴休及好朋友裴坦,他堂叔兵部尚书、盐铁转运使王铎,都是做过知贡举的。”白发老人一指身边小脸煞白的青年,“还有义方的忘年之交温庭筠也任过国子监主考,其中的内幕是略知一二。作为知贡举能做到公正无私,不偏不倚实属不易,那会遭到蓄意报复、打压排挤的。”
看大家说得多了,王凝心有顾及地把话题扯回来,“我这个知贡举可以说问心无愧,除了敢为李德裕伸冤昭雪的右拾遗李邺是皇上御批的,其余个个出类拔萃,这个进士名头当仁不让。王荛贤侄,听你叔叔左金吾大将军王式说,你一心苦读,文采斐然、满腹锦绣,却怎么不参加省试一展伸手呢?”看那白面青年腼腆地舔着嘴唇,只是羞涩地微笑不做应答。
还是同伴替他解释道:“王叔,王荛他是有自己的想法,父亲是兵部郎中,叔叔是左金吾大将军,堂叔是兵部尚书。他不想靠着关系入仕,更不愿意登榜后被人说三道四,所以就避嫌不就科试。”
“哦,原来如此呀,你这孩子很有志气嘛。要不说是孩子呢,想多了!譬如说,你叔叔王式之所以能平定裘甫之乱,铲除银刀军之患,立下一个个卓越功勳,若没有夏侯孜的保荐,能派往浙东吗?还有你堂叔王铎,如果没有已故太傅白敏中的一路提携,能有今日的成就吗?话又说回来,白敏中为何照顾王铎呀?只因你爷爷王起当年是白居易的座主,点了他的状元,种下的善果。一个人不是孤零零活在世上,要有彼此的帮衬,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要想成才成事就得利用好一切契机,单打独斗可不行。孩子,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他实心实意地一通开导,看王荛若有所思沉默不语,王凝笑着对秦靖说,“这孩子的性格与他父亲王龟是天壤之别,一个外露奔放,一个内敛含蓄。可不要久困在永达里的书斋中学傻了。让能啊,你要多带他出来,开阔视野,见见世面。”
红脸的晚辈赶紧表白,“是呀,王叔,小侄也是这么想的。时下正是清明,去野外走一走换换心情。”
“去野外踏青?那还不如在他家永达里的书斋中呆着,半隐亭一样有花有草,有假山有流水。贤侄呀,他缺的是人,与人多接触。”
司空图随声附和着,“是了,是了,老师雪的在理。这伙计死读书,能称所垃?”王凝带着门生告辞上了马车。
望着他们远去,杜让能对王荛嘀咕道:“是啊,王叔说的有道理哈。兄弟,得找有人的地方去,和人家多交流,去哪儿呢?有了,回光福里你们王家老宅,到你二叔王式那里串个门。听听他晋州赈灾、安南扬威、浙东平乱、徐州除患的光辉事迹。如何?”看对方无有异议,两个人便辞别了秦靖,勾肩搭背晃晃荡荡向西面去了。
秦老爷子刚要转身进酒楼,却忽然看见从远处并排走来三个男人,一个是三十有余,一个是五十刚过,还有一个少说也有六十的年纪。秦靖一眼便认出他们,尤其两个长者乃是老相识,尚书都官员外郎李频和他的师兄方干,还有一个是老宰相郑肃的长孙、湖州刺史郑洎的长子、尚书郎郑仁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