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玄劫连眼皮子都懒得撩一下,暗里微微加重了伞尖上的力量,柔声道:
“那么,另一种化解的方法是什么?小娘妇,我和你,时间都已不甚充裕了。”
花如蜜突然伸出她一条白藕也似丰腴的右臂,表情在果决中带着痛苦:
“只要吸吮两口我身上的血,毒即可解……我自幼在家师的调教下,尝试服食百毒,循序渐进,份量由少而多,对於各种毒物都有抗力,因此,我的血也具有解毒的功能……”
瞅着伸在鼻子下端的那条粉臂,玄劫不免犹豫:
“小娘妇,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这辰光,花如蜜反而镇定下来:
“你说过,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而且,拿生命开玩笑是件很奢侈的事,我开不起,再说,就算没有效果,吸吮我两口血,对你也并无损失……”
玄劫的动作十分尴尬,但为了祛毒保命,却已虑不得姿形上的讲求了,他一口啮上花如蜜的腕脉,下颚紧收,用力吸吮,同时伞如轮转,流芒呼啸穿织,已把疯狂冲来的冷雪波逼得乱蹦乱跳,活似耍猴。
骤然间,冷雪波似是豁出去了,他腾跃九尺,由下而上,双钩幻起各式形状不一的光圈,在强劲的俯冲力道中暴袭玄劫。
十二道伞骨随着伞尖的淬扬收合,而伞尖如矛,穿透那各种形状的光圈,以不可言喻的快速宛若要追回千百年来流失的岁月,要追上永恒,它一颤之下已经在那里了,像是它原本就在那里了……冷雪波的咽喉深处。
小心翼翼的替玄劫包紮着大腿上的伤口,彭进寿是满怀的歉疚外加一腔气愤:
“花如蜜那个毒妇,伙计,后来你把她怎么处置了?”
身子靠在大圈椅上,一脚抬高搁於脚感,玄劫无精打采的道:
“她终归救了我一命,还能将她怎的?”
彭进寿恨声道:
“事情都是这娘们搅出来的,差点害了你也害了我。你不该这么便宜她……”
玄劫笑了笑,舌尖上像是还留着花如蜜血液的余味,浓醇甘甜呢,谁说便宜她了?那一吸,可不止吸了两口而已,恐怕花姑娘得躺在床上个把月下不得地。
第三章 虎胆慈航之黄雀行
虽然已是夜深人静,佟家大宅却照样灯火通明,里外一片晃亮,其实,夜深没有错,人呢,却未必静得下来。
今晚二更天,是“独眼老五”保瑜约定到来拿钱的时间,保瑜一年前才从“济安府”的死囚大牢里越狱而出,他这一出来,北边邻近的几个省份就算闹翻了天,富商巨贾做大买卖的财主也好,包赌包娟外带把持水陆码头的黑道人物亦罢,受到他勒索搾取的已不知凡几;保瑜功夫好、心肠毒、下手狠,加上行踪飘移不定,来去无踪,所以,谁都不愿也不敢招惹他,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只要他找上门来,开个数目,大多乖乖双手奉上,亦有那不信邪的,但落了个人财两空,满地血污衬托着狼借遗屍的下场,这样一搞,就越发强化保瑜要钱的份量了。
佟家人是三天前接到保瑜的通知,要他们在今夜二更时分把银子备妥待取,保瑜开的价码是十万银……多少人一辈子也赚不到的数字,但佟家人岂敢稍还折扣?早就在时限之前张罗周齐了,佟家是“鱼山镇”首屈一指的大户,有良田千顷之外尚在镇上开设着七八家各式生意,十万两银子固然数目不小,拿得肉痛,不过和一家老少的生命比起来,这笔钱也算不得什么了。
而且、他们还严守秘密,不曾报官,因为他们了解以官家的能力,很难捉到保瑜,如果报官之后捉不到保瑜,保瑜便会转回头来寻他们,落地生根的人家,要想迁移躲避谈何容易?所以保瑜如果寻他们便极简单。佟家人惹不起,就只好认命。
就在佟家人张罗银两的辰光,他们店里的管事不经意的在某个场合泄露了风声,而风声传到“济安府”属下的大捕头“飞链子”雷旺耳中,雷旺又如何放得过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为了姓保的越狱之事,虽说乃由於大牢的狱务疏失,与他并无直接关系,但上头责成逮捕归案的压力日甚一日,时间拖下来,吃的屁、挨的骂不知多少,减俸降级已经二度、如今尚能保住位子,已算大幸,这期间,他不是没有出力,也不是没有费心,但屡屡徒劳无功,出师之余,连番扑空,迭次受按,“独眼老五”的这桩公案,差点就把他逼疯了。
雷旺肯定了这次消息的正确性后,亦曾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知道遭遇的机率将越来越少,得手的比算亦一次弱於一次,因而他下定决心,非要在佟家大宅这关节上逮住保瑜不可!
若待成事,单凭决心是不够的,必须还要有周全的准备才行,雷旺一再检讨过去失败的因素,情报失真、判断失误、时间差池等因为干连,最重要的,是人才欠缺、力量不足,保瑜的身手了得,拼起命来如同狂狮,逃起命来几若脱兔,以雷旺左右的这些个伙计,实在围不住姓保的,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一遭,雷旺不再贪功涉险,在仔细考量过后,他另有了计较,在他认为,这乃是有着九成以上把握的计较。
雷旺找上了玄劫,他和玄劫是有近二十年交情的老朋友,以前,他为了这桩公案一直没有求过玄劫,一则是为了个人颜面自尊的问题,二则,玄劫也实在不容易找,但事到眼前,他可什么都不顾了,颜面自尊罩不住他的孔雀钢,人不好找,日夜不停的也要钻路子、拉关系去找,他总算有几分运气,终於把玄劫找到了。
现在,佟家大宅灯火明亮,端候着保瑜来收取银子,雷旺则与玄劫隐匿在前院的墙角幽暗处,专等着下手拿人。
是二更天了,却仍无动静,佟家的大厅门窗俱开,银灯如雪,映照得恍如白昼,佟家当家的大爷佟宗万同他两个宝贝儿子佟延福、佟延贵三个宛如三只呆鸟一样端坐在厅中枯候,三张面孔全透着惶惊不安,彷佛他们等的不是活人,乃是一尊瘟神似的。
墙角的阴暗,是由一座假山的投影所形成,玄劫和雷旺的身子便融合在假山的投影中;这一刻,玄劫平静如故,雷旺却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向玄劫凑近那副结实的五短身材,屋里的灯光反映着他一张宽阔却肤质粗糙的大红脸膛,脑门上的汗珠在闪闪发亮,这位掌管着一府七县六扇门的头儿压低嗓门道:
“别是又临时起了什么变故吧?时辰到了,姓保的免崽子怎么还不见踪影?”玄劫七情不动的道:
“你急什么?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四平八稳的摆在那里,还怕保瑜不来拿?”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雷旺咬着牙道:
“这一次,老玄,咱们非得把姓保的逮住不可,决不能容他再度脱走,你不知道,我被他害得惨了,上头─天到晚追逼着结案,人抓不着,却用什么去结案?凭我雷某,好歹也是个府辖捕快头子,挨骂挨刮,倒成了家常便饭,人前人后灰头土脸,老像矮了一截,情形若是这样拖下去,老玄,不必上面撤我的差,自己也不好意思朝下混啦!”玄劫皮笑肉不动的道:
“谁叫你小於逞能,不早点来找我?”叹了口气,雷旺道:
“人要脸树要皮,老玄、我干六扇门这─行算得上有名有姓,竟连一件越狱的案子都办不了、而向外头朋友求助告帮,像话么?”玄劫道:“我们老交情了,你还和我计较这些?再说,如果你早来找我,包不准案子已经结了,你亦不用受那么些折腾委屈。”雷旺恨恨的道:“原是这么说,我一看光景,实在是怕罩不住,只有厚着脸皮央你出马,老玄,怪来怪去,完全要怪保瑜那三八蛋,他若不连捅纸漏,又何须劳累於你?我也大可喝酒吃肉,高枕无忧,不必半夜三更窝在这里受活罪了!”目光扫过前面大厅,玄劫轻声道:
“你的手下都已进入堵截位置了么?”点点头,雷旺道:
“十六个人全都埋伏妥了,唉!想想也够惭愧,这般东西经我调教了许多年,平日里抓抓偷鸡摸狗的小硷小盗还能派上用场,一朝碰上紮实货色,就全傻了眼,不提别的,光看那股子手忙脚乱的慌张法,就叫人有气!”玄劫笑了笑:
“这表示还欠夹磨,雷旺,说句不好听的,吃你们这行鹰爪饭,真正有几下於的角色实在不多,否则,江湖上也不会有这么纷乱了!”雷旺尴尬的道:“你就别他娘窝囊我了,天下这么大,江湖何其广?我只把我这一亩三分地料理得平平静静已算交了皇差,其它的地方,我管不着,也管不了。”夜暗里,玄劫挪榆的在笑,笑颜刚刚浮上唇角,又立刻凝聚……墙外,三条人影宛如三头大鸟飞进,除了极细微的衣抉拂动之声,几乎没有带起任何声响,好俊的轻功!雷旺马上紧张起来,他用手肘碰了玄劫一下,呼吸都变得粗浊了:
“老玄,那话儿来啦……”玄劫淡淡的道:“我有眼睛。”三个不速之客,甫一落地,便大摇大摆的穿堂入室,直接走进前厅,那模样,不像是来敲诈勒索的强豪,倒似是这家主人的贵宾了。
只见厅中佟家父子赶忙起身迎上,打恭作揖的把三个人当祖宗一样请入落坐,而人尚未坐稳,佟宗万已双手高举过眉,有如上供般捧呈过一个大红框的信套,不消说,信套里装的一定是银票了。
玄劫仔细打量着伸手接过信套的那人,那是个身形高大粗壮、满脸横肉的浑汉,左眼拿一只黑色紮带的眼罩罩着,单剩右边牛蛋子似的独眼,勾鼻阔嘴,展露在卷起衣袖之外的两条手臂汗毛浓重,仿若像桩,看上去真个杀气腾腾,凶态毕现,没有丁点人味!
不用猜,这家伙就是“独眼者五”保瑜,也一定是他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