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集 孤峰迷城 第一章 服刑
李珣从昏睡中醒来,还没有睁开眼睛,口鼻间便涌入了一股清香,这香气,是只有在远离俗世的山巅上,在洁净不染一尘的空气中,才能嗅到的、纯粹自然的花草香味。
他做了一个深深的吐吸,这才睁开眼睛,看着屋顶。
似曾相识的感觉涌入心头,坐起身,他一眼就看到了床头柜上的一面琉璃镜。镜中光影之清晰,实是人间铜镜所不能及。
李珣不自觉地抚着脸,看着镜中似熟悉又陌生的影像,心中泛起一股强烈的悔意。
在来到这山上前,他无论怎么想,都找不到什么足以让他退缩的理由。
可当他真的到了山上,以前曾经想过、又不愿意深想的问题,就在此时连续不断地喷发出来。
面对一个牵涉到关键事件、失踪两年,又突然出现的弟子,清溟他们会怎么想?
曾经见识过他面对凤凰儿的丑态,仍活着的祈碧会怎么想?
深不可测、洞悉天心的剑神锺隐,又会怎么想?
诚然,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容变化极快,这两年又居移气,养移体,他的面目神情已大变,便是有熟人在旁,也未必能一眼认出。
然而,无论面目怎样改变,他的身份却不会变。
在嵩京已经见过面的亲人、鬼灵精怪的林无忧、知道他大半秘密,却精神不正常的顾颦儿……
还有幽魂噬影宗上千个认识他的修真!
一切已出现的和将要出现的危险,将他包围起来,在他即将迎来人生转折的时候,把他的信心一点一点地挫消。
李珣有种唤出幽一、幽二,立刻逃命的冲动。
就在此时,脚步声响起,他偏转目光,门口处正有一个人影走进来。
由於光暗转换,他一时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好眯起眼睛,而下一刻,他的眼眶便差点儿胀裂了去!
「六……六师叔祖!」
山上当他这一称呼的,只有一人,那便是通玄界独一无二的绝代神剑,锺隐仙师!
为了演好当头的第一场戏,李珣不知在心中演练了多少可能发生的情形,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想到,或是根本不敢想,如果他睁眼看到的第一人是锺隐,他该怎么办!
他张口结舌地看着锺隐走过来,立在床边。
对方清秀的脸上,没有一点儿可供他参考的神情变化,仅仅是微笑着,既平和又安静。
就是这样的笑容,抹去了李珣每一点机心,让他把所有预备好的台
词,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锺隐白皙的手指在李珣腕上轻轻一沾,便收了回去,脸上笑容又深了些。
「很不错!被碧灵掌正面击中,能这么快恢复过来,这两年,你不但容颜大异,这修为也大有长进啊!」
便算长进,长进的也不是灵犀诀!
李珣心中闪过这个念头,而从这一刻起,他的心里放松了许多,情随心转,连他自己都不知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做戏给人看,总之他喃喃道:「我这是在做梦么?」
「谁知道呢?而且,又何必分个清楚明白?」锺隐轻撩衣衫,坐在床边,笑道:「如果你觉得梦里面好过,就活在梦里罢,醉生梦死的日子,才是真的精彩!」
李珣心中一动,看向锺隐,却见他还是那么温和地笑着,真正的心思,却仍探不到底。也在这个时候,他才猛然想起,自己应该行礼的。
这次与锺隐相见,感觉中,似乎有些不同。
上次在竹林里面对他时,虽然并无咄咄逼人之势,但他全身上下,自有一股不同於凡俗的气息,处得越久,感受越深,也愈令人高山仰止,不敢直视。
而今日相见,从开始到现在,除了他千百年来积淀下来的沉静哲思,李珣感觉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
眼前的锺隐,就像一个读书万卷的士子书生,而儒雅中还有一份洒脱自在。这一份洒脱,直接抹平了两人间几不可逾越的差距,使李珣连礼数都忘了。
想到这儿,李珣有些失神,竟忘了回话,锺隐也不在乎,只是将目光望向别处,屋子里又静了下来,直到有新的脚步声接近。
这一次来的人很多,在李珣被脚步声惊回神的时候,已经有七八个人走了进来,本来透光良好的小屋,立时显得拥挤起来。
这些人一踏进屋门,便齐齐一声惊咦:「六师弟︵师伯、师叔︶,你怎么在这儿?」
「心中动念,便来看看!」
锺隐的回答轻淡淡的,但没有人敢忽视。
自清溟以下,包括清虚在内的三位长老、以及洛南川、明松、明玑、明德,他们本来心中还有些盘算,但一见锺隐神情,心中都松了口气。
清溟向着锺隐略一点头,目光又移向李珣。
他是一派宗师,心思难测,威严自然不同,当年李珣便被他的眼神吓得腿软。
不过,两年半的时光里,与两散人、冥火阎罗、洛岐昌这样并不逊色的人物相处,对付这类人,李珣已经很有经验了。
他吸气固定住了胸口的断骨,叫了一声「宗主」,便要下榻行礼。
清溟袍袖微摆,道:「罢了,你有伤在身,免了这些礼数罢!」
李珣自然见好就收,他方起了半截的身子,又倒了回去,眼眶在此时
却是红了,抿起嘴唇,一言不发。
清溟看他这模样,轻叹一口气,道:「你能大难不死,回到宗门,实在是件喜事,掉泪做什么?便是你师父见了,也必然看不起你!」
清溟是林阁的恩师,与李珣是正宗的师祖孙关系,这话也只能他说。
李珣却是被这话引动了情绪,他抬起眼睛,嘴角抽搐两下,看着满屋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忽地便失声痛哭,哑道:「师父他……死得好惨!」
他耗尽心血,努力圆满的两年苦难记,在被锺隐堵回肚子里后,终於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他甚至还用「百鬼」来客串,而胸口至今犹存的碧灵掌痕迹,则是最好的证据。
讲述完这两年的「经历」后,李珣的情绪明显还有些不稳定,留在屋中休息;清溟则将其他人都打发走,只留下洛南川与锺隐。
三人走出屋外,清溟看了洛南川一眼,悠悠道:「百鬼道人……我记得两年前,幽魂噬影宗里有这个人!」
洛南川点头道:「弟子也听说过,据说当年在赤城山上,此人曾令洛宗主也让了一步,心机气度都是一时之选。」
「珣儿能从他手下逃生,也是幸事。不过这百鬼在连霞山附近伤人,当有所图,这几天让巡山的弟子小心些罢!」
洛南川应了声,随即张口欲言,偏在这时,一边锺隐负手叹道:「这两年他必是没有仔细修行,功力深了,却杂而不精,否则也不至於被区区百鬼道人打伤……这根基,怕是要重新打过!」
清溟与洛南川对视一眼,有些奇怪,一起将目光移了过去,锺隐微微一笑,道:「这个孩子我很喜欢,不如便让我带他修行一阵子罢!正好为宗门培养一个新锐……」
顿了顿,锺隐唇角微微一抿,和蔼的面容忽地便有了些许冷意:「栖霞元君必会后悔放他活路!」
听着锺隐彷佛是谶语般的话,清溟与洛南川都是心中一震。
早可霞举飞昇的锺隐,堪称通玄界最有资格「上体天心」的人物,在这一点,便是水镜宗恐怕也有所不及,他这样说,难道……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又都是一笑,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在发傻,锺隐已经在为弟子的接下来的修行做准备了,这说明什么?
没有人会不信服锺隐的眼光,就算是宗主之尊的清溟,又或是心志坚定的洛南川,在锺隐一句话后,心中刚刚升起的念头,便被打消大半。
不过……
洛南川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六师叔,您的意思是,让这孩子随您修行?」
「几个月而已。」锺隐并不否认:「他先前的根基本是一等一的稳固,但虚度这两年,又有些不稳,让他随我在山上潜修,效果会更好些。」
清溟抚掌笑道:「师弟数百年都没有亲授弟子,上一个还是明玑罢?
今日却难得,这孩子可还是三代弟子中头一个呢!「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若是阁儿知道,必定欢喜!」
锺隐只若未闻,洛南川则陪着叹了口气。
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一个问题。
「六师叔,这李珣毕竟是擅自在外游荡两年,虽然受天妖凤凰的惊吓,情有可原,不过,一回山便获得师叔您亲自教授的殊荣,这功过难明,下面的弟子怕是会有些埋怨……」
锺隐浅浅一笑:「锺隐有什么了不起,亲自授课又怎样?南川,你百多年来,功力精进之余,却难有大境界,难道至今不悟么?」
洛南川汗颜,但他心志坚定便体现在这里——想法正误是一回事,做法适当与否则是另一回事!他仍坚持自己的看法。
「弟子的想法或是市侩了些,不过山上后辈,像弟子这样想的不在少数。师叔或许可以不管,但李珣日后若想在宗门立足,有些事情,他必须要做!」
他吸了口气,又续道:「弟子的意思是,师叔可以给李珣量身定下功课,这无异於亲身指点。而李珣身为宗门弟子,竟然被妖邪惊吓,道心浮动,擅自不归,即使是年幼无知,也要给予惩戒!
「这才好让李珣以及所有弟子明白,我明心剑宗的弟子,在天道修行的路上,遇到艰险,应该有个什么态度!」
他话音深沉有余,激昂不足,一言一语徐徐道来,少有起伏,越是这样,越见他性情中不可轻撼的原则。
锺隐的眼神在他身上扫过,终还是点头一笑:「你负责宗门事务,这自然是你说了算!不过,这惩戒的法子,我说一个,以供参考,如何?」
洛南川一怔之后才道:「师叔请讲!」
事实证明,既然是「服刑」,那日子必定是不好过的。
李珣现在正在坐忘峰上一个叫「三绝关」的所在,距峰底约有七万里左右,李珣全力御剑,到这里也要将近十个时辰。
此地倚着百丈岩壁,周围一两里处,草木不生,与坐忘峰整体的生机勃勃,很有些差别。
锺隐提议的「服刑」,便是让他独力在此地开矿。
这不是一般的铜铁矿,而是通玄界独有的宝贝「九重石」。
九重石外表与普通岩石无异,但质地古怪,拳头大小的石块,便有千斤重,便是修为高深的修士全力轰击,要打碎它,也要费一番工夫。
而且矿床周围的岩层,其质地十分紧密,有如金铁,开采这种矿,实在是种力气活。
如果说这是身体的惩罚,那么,与之相伴的便是精神的刑囚了。
受刑的一个多月来,除了第一天钟隐亲自到此布置了任务之外,他就好像是被宗门遗忘了,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以天地为牢笼,做着可笑的自我禁闭。
李珣也想过这是宗门考验、磨练、甚至是试探他的手段,不过,两年多来,他什么时候受到过这种待遇?
他不止一次想过甩手离开,然而,每当他泛起这个念头的时候,遥远的坐忘峰顶,就好像有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神看过来,这也许只是他的错觉,但那隐蕴的威慑力,却是再真实不过的。
而且,最近一段时间,也发生了一些非常古怪的事情……
锺隐……这位深不见底的「半神」,究竟在想什么?
李珣越发觉得自己像一只自投罗网的笨鸟,在猎人笑意盎然的眼神中,摇摇摆摆地踏入早就铺设好的陷阱中去。
在他的诅咒声中,又是「叮」的一声响,铁剑发出了濒临崩溃的呻吟,而一大块岩石也随之崩裂出去,现出里面最核心的九重石。
李珣摇摇头,扔掉破剑,气贯指尖,准备徒手将这「石头」扯出来。
而在他手指将要沾到九重石的刹那,他忽地心有所感,偏过脸去,恰看到一双澄清如水的眼神。
明玑!
这位引发他回归之心的女修,正微笑着看过来,笑容里不缺乏女性的柔婉,但和她刀削般的轮廓相揉合,便是令人无法直视的犀利神秀。
乍然看到这位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修,李珣不可避免地一喜,但很快地他就想到,以他现在的状态,似乎不能把这情绪表现得太直白,脸上刚露出的笑容便是一窒。
这变化虽然微妙,却瞒不过明玑,可明玑却只当什么都没看到,再扫了他一眼,很平静地开口:「这段时间,过得如何?」
李珣一愕,这才想到,这还是他自服刑以来,和宗门中人的第一次见面。明玑不可能自作主张来看他,那么,就是有什么事了?
一边想着,他一边小心回答:「过得还好。」
这话中有些不尽不实之处,他快速地瞥了一眼明玑的脸色,又迅速补充道:「九重石弟子已采出了七十五块,都在那边放着。」
明玑顺着他的手指,向一侧扫了一眼,轻轻点头,旋又转脸笑道:「你变了很多!」
「啊?」李珣没想到明玑会用这种闲话家常的语气和他说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只能做出茫然的模样,看看她接下来会怎么说。
明玑看着他的眼睛,悠然道:「容貌变化,还在其次。你不觉得,现在和我说话时,你变得拘谨很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