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吹,天色昏昏暗暗的,有这一丝让人压抑的狂暴,风渐起,吹动河畔柳絮飞扬。
座落於河边的一处大屋,高墙院落、假山流水、庭林相映,一看便知道是大富之人所有,然而整个庭院不见一个仆役,只见花树凋零,亭台楼阁多有破败,显然已无人打理多时了。
整个庭院不见人际,唯有一个衣衫凌乱,看来甚是潦倒的年轻书生正斜倚在一个湖间小亭的长条石椅上大口大口地饮酒。此时,他正举起一坛酒仰头咕咚咕咚狂饮。胸襟前洒得到处都是,却尤自不顾。在杂须虯结,却依然看得出几分俊逸的脸上,一对朦胧醉眼流露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刻骨悲伤。
若是搁在半年前,还有亲朋好友上门来安慰劝解,不过如今以及好几个月无人登门。因为整个江湖几乎都知道,这位昔日名动一方,年仅二十八就晋升三十重天功力,一身剑艺罕逢对手,兼且年少多金,飘逸儒雅,常常咏剑作诗的诗剑书生萧天涯已经完了,无可救药的完了……
一切的变故,只因三年前与萧天涯新婚不足半年的爱侣——也是芳名传遍天下的凤凰四仙之一的孙诗情一日在闹市内离奇失踪,而她当时甚至已怀有三个月身孕。此事之后,萧天涯疯了一般寻遍大江南北,更不惜散尽家财寻求爱侣下落的哪怕一丝蛛丝马迹,但很可惜,除了收获失望之外,仍只有失望……。
如今已彻底心力交瘁的他。每天唯一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千方百计把自己灌醉,因为只有在醉梦中他才有可能与自己牵肠挂肚。却至今依然渺无音讯的爱侣重逢……
今夜,也就在半醉半醒之间。一句飘渺得仿佛来自天外,但又字字清晰的话忽然传入他耳中。
“萧天涯,我清楚孙诗情的确切下落!”
虽然是微弱得让人几乎以为是幻听的一句话,对於萧天涯来说却是如雷入耳。令他当即醉意尽情,以一种比常人眨眼更迅速突然的姿态一下窜上亭顶,通红的双眼巡视四下,口中嘶声发问:“谁?”
直到他问出这句话后,他刚刚用来饮酒的酒坛子才砸落地面,摔了个粉碎。
“身手还算不错。不过有没有资格获得消息,还要看你能否接下这一剑。”
声音依然飘渺而来,不知发声者究竟身在何方。而随着这句话后,四周的柳絮忽然无风自动,从四面八方向萧天涯漫天而来。
“是剑意……”虽已潦倒多时,但萧天涯此时双眸已恢复了七分不世剑客应有的锐利,不过待要拔剑,却发觉佩剑已不在身上,只得以指代剑。全力迎敌。
四下尽是柳絮飘飞,盘旋纷乱,不明所以,莫名所终。没有任何杀意,任何威胁,反而带来一种“悲愁”的感觉。一种在寒夜秋风,潇潇细雨中茫然不知所归。思人憔悴的悲愁孤独。
由於以柳代剑,故此剑丝毫不显凌厉。但对於萧天涯而言,却仿佛一柄利剑直接杀入心里,把一颗心硬生生剖成几瓣,整个人呆呆而立,仿佛失了魂魄一般。
恨别离,怨孤寂,求不得,徒乱心……这是一柄名为“离愁”的剑!
未诛人,先诛心。此等剑意,确实匪夷所思,举世罕见!
关心则乱,乱心则愁,愁肠百结,充斥天地的悲意愁思,带动无数柳絮互相杂乱交缠,纵横交织成复杂无比,解不开,理还乱的悲愁之网,将萧天涯的身形彻底淹没。
蓦地,一声足有三十三重连绵烈震的蓬然大音发出,震得四周树木一齐沙沙作响,宛如怀着无尽悲恸的夜鬼在风中啼哭!一时满空青色的柳絮碎光四处乱飞,“嗤嗤嗤”的真气冲激声到处都是。在足有三十三重气劲叠加的真力激荡下,湖水化为重重水帘直向天空冲起了几十丈高,随后才化为一场笼罩住整片庭院的倾盆暴雨。
几声寥寥的鼓掌声忽然传来,即使在一片暴雨声中,也显得极为清脆,一下惊醒了刚刚从无尽悲愁中回过神的萧天涯。
“好,总算用剑天赋不俗,用情也够专,只需稍为引导,便能掌握一式‘悲痛莫名’剑意。”
一个听起来似有些稚嫩的声音传来,寻声望去,却见一处柳树枝头,一名年约十二左右的男孩正坐在一条连最轻盈的麻雀都难以栖身的细弱柳枝之上,即使身处漫天雨瀑,他身上也依然滴水不沾。这明明是一幅超越普通人常识的情形,却偏偏看上去又没有半点违和感,这男孩已彻底与四周环境完美融为一体,仿佛就是柳枝上长出来的柳叶,是再正常不过的完全可以忽略的现象。
“此子究竟是人,还是……”看着当头对面,相距不过两丈的男孩,萧天涯不可遏制地升起一股发自内心的颤栗感与无力感。若非对方鼓掌出声,自己恐怕真会一直将对方忽略,哪怕近在咫尺,亦视如不见,对於一个剑客来说,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但是对爱侣下落的甚於自身性命的关注还是压过来一丝畏惧感,萧天涯当即大声发问:“你刚刚可是说你清楚我爱人的下落?”
男孩轻轻点头:“不错,据我所知,孙诗情应该还没有死……”
一线希望之光刚刚从心头升起,男孩的下一句话却已令萧天涯如坠冰窖,“不过从某种程度讲,她死了或许比活着还好受些……”
“你们,究竟把她……”萧天涯睚眦欲裂,嘶声而吼。
“不要误会,我与她失踪并无关系。”男孩一脸风轻云淡地看着正陷於无比煎熬的萧天涯,补充了一句:“我是从另一个人处得知她的消息。”
萧天涯紧咬着牙,一字一句都像是用尽力气地问道:“这人是谁?”
似是带着一丝怜悯。男孩缓缓回了一句:“欢喜教护法——梅英。”
只是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却仿佛化为一条毒蛇狠狠啃噬着眼前这位潦倒书生的心灵。萧天涯顿觉眼前一黑,一口甜腥直涌上喉咙口。整个人晃了晃,几乎一头从亭顶直载落湖面。
欢喜魔教,以及百变魅狐梅英是何等货色,也已是老江湖的萧天涯又岂有不知?
这个自称为“大自在欢喜圣教” 的西域邪教,教义只有两项:“血”与“性”。教众相信,人血是真神赐予人类最神秘的宝物;而交媾,则是上天赋予人类最大的欢乐,所以应该用心研究奥秘、尽情享受欢乐。
该教位处关外,势力雄踞西域。号称教众数十万。总坛欢喜千佛洞,是世上肉欲横流、茹毛饮血的极邪至恶之地。男女老幼终日乱交,号曰“修欢喜禅”,旨在抛弃一切外加束缚,弃圣绝智,使男女兼爱,借由交媾明性见心,共参大道;又说教徒皆是真神儿女,无分辈份。更无伦常,故父女、母子、兄弟姊妹,更当相互交媾,使血脉更纯。提升灵格,死后便可涅盘永生。
近亲产下的胎儿,若是身心正常。则称为‘圣胎’,是真神之子女。自小接受教廷调教,个个悍不畏死。以效忠真神为唯一使命;若是畸形残障,则称为‘圣品’,可饮其血、啖其肉,滋补养颜,增进功力。
此教不时侵略周边,美其名曰招纳信徒,其实却是凭武力诛灭敌对势力,将俘虏擒回教内,为奴隶,称作彘、犬,从此世世代代遭受非人待遇,任凭教众奸辱、凌虐。
欢喜教的所谓欢喜,实是自己欢喜,至於别人是否欢喜,又岂需顾及?
虽顾忌中土不世高手辈出,不敢明犯,欢喜教仍不时遣出使者祸乱中土,或暗中引诱、掳掠有资质的年轻男女以及心术不正者入教,或以暴力、色诱等手段采补异性盗人真元,或挑起争纷,削弱中土正道实力。其中有“百变魅狐”之称的梅英便是活跃於十数年前的其中表率,在她欢喜教护法身份暴露之前,已有不下数十位各门各派的菁英弟子遭她坏了大好前程甚至身家性命,因各种争风吃醋而酿成的冲突中死人数以千计。也正因为此女惹来众怒,欢喜教名声在中土才更加恶劣,近乎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这些年来至少在表面上已是销声匿迹。自己爱妻的下落竟是从此女口中传出,如今是何等处境与遭遇,简直不堪设想!
“我萧天涯一生自认正直仗义,我爱妻更是一向与人无争,老天你可是瞎了狗眼,要让我两人饱受如斯惨酷……”萧天涯仰头望天,直欲怒质上苍,但却连一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恸长啸。
目睹对方如斯痛苦,男孩不但毫无同情之意,反而再次鼓掌而笑:“很好,记住此时此刻的感受,化入剑招,可望威力再增两成!”
“你……什么意思?”靠着一阵宣泄,萧天涯勉强让自己冷静下落,将一口即将夺喉而出的鲜血硬生生咽了回去,咬牙问道。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实力,无论营救爱人还是为她报仇雪恨,都是妄想!”男孩冷冷地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已受我引导突破至三十三重天功力,再加上如能将‘悲痛莫名’发挥到极致,一招间勉强足以看齐三十八重天,若一切听我吩咐,总算还能有些用处。”
…………………………………………
今天是鸿门之主袁尉亭四十寿辰,为此他大摆宴席,广散请帖,邀达官显贵以及武林同道参加。
“鸿门”实为江北第一大帮,要说是天下第一帮也并无不可。其创立者孙中武功力深不可测,艺成之后未逢一败,实为中土第一人,传闻极有可能已晋升三百年来无人能及的五十重天以上,陆地飞仙境界!然而此人亦为前朝遗民,麾下鸿门素与朝廷对立,隐有起事之意。朝廷虽早已心知肚明,但顾虑其武功绝高。势力庞大,却始终不敢对之下手。
然而数年前。孙中武因一大失意事,心灰意懒。辞去所有职务,远走海外,将门主之位传予二弟宋觉仁,自此行踪不明。而宋觉仁虽也拥有四十重天以上功力,文武双全,足智多谋,但毕竟逊色孙中武远矣。两年多前,更是莫名遭遇灭门,举家上下。除了妻子白婕梅以及儿子宋湘竹下落不明之外,竟是无一幸免。朝廷更是乘机会同武林各派要对鸿门大肆下手,眼看着鸿门分崩离析在即。
袁尉亭可谓是临危继任,却又不负众望,不仅施展高超手段维持住原本濒临瓦解的鸿门,而且大加整顿,尤其一改鸿门之前不臣之举,坦诚与朝廷达成和解,自愿受封大将军之职。接受官方安插人手监督鸿门上下,将鸿门一举洗白成官方认可的正统,免去一场可能令朝野死伤数十万的刀兵之灾。此后更是黑白通吃,左右逢源。威恩并用,如今俨然已使鸿门声势远盛於孙中武掌权之时。
虽然也有人对袁尉亭对朝廷驯服颇为不屑,甚至说他实是早与朝廷勾结。灭二哥宋觉仁满门以求功名权势,不过这等说法并无确切证据。倒是江湖盛传宋觉仁的妻子白婕梅实是当年欢喜教护法梅英乔装易名。混进鸿门,用美色迷了宋觉仁。鸿门上下,更带儿子入教,好让儿子登上门主之位,使欢喜教掌控鸿门,只是事迹败露,故不惜弑杀亲夫满门,仓皇而逃。此类说法早在江湖中早已传得有声有色,甚至在山野民间出了不少脍炙人口喜闻乐见的艳情话本,官方也已明文通缉两人。反倒是袁尉亭致信各大门派,声言绝无此事,并一力担保嫂子清白,希望能早日解除误会,找到嫂子及义兄亲子下落。此举自又为他赢来不少赞誉。
无论如何,抛开这些尚待商酌的末节,袁尉亭都称得上声望一时无两,如日中天,这也使得他的四十寿宴来得无比隆重,盛况空前!
朝廷方面,不说众多大小官吏,前来祝寿的一品官员也颇有几位,就连权势炙手可热的当朝大太监王安竟也亲自前来。至於武林方面,各大派掌门、黑白两道帮主、舵首绝大多数都亲身赶来祝寿,即便是已封山近百年的少林,也要给袁尉亭面子,遣使来贺。
为准备这一天,位於京城的袁家堡早在半年前就已大加扩建,增设了许多布局精美、古韵悠然的奇花异草、山石水路、廊院亭台,装饰之豪华几乎不下皇家园林。不过即使可以容纳近万人的袁家堡,也容不下所有远道而来的宾客,所以袁家不得不在寿宴当日把方圆三十里之内的所有旅店、酒肆全部包下,方能应一时之急。
明月西移,袁家堡的宴席进行到。尤其袁慰亭的主桌,列位的均是当世赫赫有名的高人、权贵。除了几名一、二品大员之外,其余武林中人全是修为在三十重天以上的一方宗师豪强!在众星捧月之下,身材雄壮微胖,长着一个光头,却又眉浓如墨蚕,嘴上留着八字长须的袁尉亭更显威仪不凡,器宇轩昂。
酒过三巡,场面气氛正热络的当口,袁尉亭蓦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怒眉腾腾,似是与人发生冲突,接着在众人错愕中,他独自走到场地中心,朗声道:“关於我宋家二嫂和侄儿的清白,我袁尉亭一力承担,今后再有谁胆敢对他们言语不逊,那便是与我姓袁的过不去……”
正当群雄面面相觑,也不知该轰然叫好,还是唏嘘应和之际,一声铿然剑鸣,忽然传遍全场,入耳如针,刺痛无比!
群雄愕然回顾,只见在距离袁尉亭五丈开外的一处酒席上,一名看上去甚是潦倒的书生忽然拔剑离席,向袁尉亭举步走去。
此地毕竟高人辈出,加上为显大度,并不禁入席者自带佩剑、腰刀之类,却不料竟然有人持械发难。
“这狂徒是谁?”
“当着诸多高人的面,作此张狂之举,莫非是不要命了?”
“此人莫非……是诗剑书生萧天涯……”
群雄一时议论纷纷,也有不少人认出对方身份——诗剑书生萧天涯,以其功力、剑艺。兼且出声名门望族而论,的确也有资格位列距离袁尉亭最近的临近几桌酒席。不过此人自两年多前爱侣失踪后便已颓废至今。整天酗酒度日,今日竟然出席寿宴。许多人还道他是想讨好袁尉亭,以借对方庞大势力寻找爱妻,没想到却突然作出如此惊人之举。
身侧几名堡丁见状,忙不迭向上前劝阻,然而遭对方直如万古寒秋般的萧肃剑气一逼,却是不得不惶然急退。
袁尉亭虽然困惑,但却显得颇为大度,挥手让堡丁只管退下,带着一丝从容微笑开口询问:“这位兄弟。可是有什么误会?”
“我要挑战你!”上前几步,来到满面愕然不解,同时也暗自戒备的袁尉亭面前,萧天涯以一种冷到骨子里的语气吐出五个字,竟连指名道姓的称呼都略去了。
一言既出,顿时满场哗然,当即有多人破口大骂。同样位列旁席,无极拳门主蓝辟尘虽自诩稳重德高,但仍忍不住开口呵斥:“亏你也是来自书香世家。岂能不明不得在寿宴妄动刀兵之理?”
“袁堡主的确在今日大寿,可是你呢?”萧天涯不管旁人,只管死死盯住眼前的袁尉亭,目似寒冰。但却隐藏着无比炽盛的怒火,“你这个易容伪冒袁堡主的欢喜教鼠辈,也敢说是今天大寿?”
这一句却像旱天起雷。将在场群雄都彻底轰懵了,刚刚喧闹的情形反而静了下来。眼前的袁堡主。竟然是欢喜教卧底假冒?
而距离最近的几名武林名宿目光何等敏锐,当即觉察袁尉亭在萧天涯出言指责之后。除了显出应有的震怒之态外,更有一丝不应有的慌乱,顿时心生狐疑,不约而同选择了明哲保身,作壁上观。
只听萧天涯继续大声宣告:“袁堡主早於十年前功成三十九重天,随时可能晋升四十重天境界,此事天下皆知。然而冒牌货却断无如此功力,你若能当众使出一手三十八重天以上气芒,萧某当即横剑自刎谢罪,绝无二话!若你使不出来,又借词推托,就莫怪萧某用剑剥了你面皮!”
袁尉亭闻言浓眉大皱,随即扬声长笑:“原来却是个想出名想到发疯的狂徒,今日既是袁某寿宴,袁某又岂能因汝几句疯言疯语,当着众多贵宾之面妄动拳脚?汝若还不识进退,明日午时,袁某自会当着天下群雄之面,教汝领略一番何谓三十九重天的五限神拳!”
“五限神拳”为孙中武所创之鸿门第一绝学,每一拳都催发五脏潜能,驾驭五行元气,威力极巨,堪称泣鬼惊神。可惜由於威力过强,必须修练到三十三重天以上的级数,方能开始驾驭五限神拳的威力反噬。不过自此之后,功力每练上一重天,神拳威力都会激增三到五成,三十九重天的五限神拳,当世堪敌者,实是屈指可数!以萧天涯级数,不过螳臂当车而已。
而袁尉亭所说也是在理,若他真是假货,拖延一天时间,又能顶什么用?一时场中群雄纷纷赞同附和,群情汹涌,有人甚至摩拳抆掌,若是萧天涯还不识相,便要代袁堡主出手教训。
忽然,一声宛若黄锺大吕的金铁宏音锵然大作,竟将所有杂音全部压下。所有人都是一震而惊,转头望向巨音的出处。
却见是一名身穿淡金色绸缎,全身上下披金戴银,显得无比富态的半百老人拨动了手上一个金算盘,黄金算子碰撞间竟发出如斯巨音。
这下子,几乎所有人都认出此人正是江南第一富豪金百万,这幅暴发户穿着与随身的一幅奇门兵刃——金算盘,可是一块绝无仅有的招牌。
见了此人,袁尉亭似乎开始意识到什么不妙之处,兀自强作镇定问道:“不知金老板有何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