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九
中年和尚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淡淡地说:“老衲寄迹五台,忝掌‘万隆’经堂。”
五台山乃是名山大岳,佛教着名胜地之一。万隆寺座落在五台山南方中腰,建筑宏什,清幽绝尘,修行僧侣也有数百人之谱,属於名寺大刹。
“大师法号?”
“老衲悟非。”悟非大师渐渐阖上了眼睛,他根本未敢多看麦小云兄弟一眼,以免心魔窜动,口中又重复吟起了佛号。
麦小云鼓上来的勇气又衰退了下去,他不由转头望望坐在一旁的麦无名,而麦无名也正怔怔的在看着他,他顿时使出了做兄长的威严,眉毛一扬,眼睛一瞪,麦无名才委委屈屈、无可奈何的低着声调说;“大师俗家籍居何处?”
这句话震动了悟非大师的心扉,他尘念立生,浊浪翻滚,怎么压也压不下去了,久久叹出了一口气说:“莺飞草长。风景如画的江南水乡……”
震动的心扉也会彼此互传,麦无名不禁也跟着怔忡起来了。待微一平静,他又怯怯然地说:“那大师俗家之姓?”
悟非大师所吟佛号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他充耳不闻,当作没有听见麦无名的说话,竟然来个相应不理!
“可是姓麦?”麦小云立即叮上了一句,眼中射出了希冀的光芒。
这句话并不太响,但灌入悟非大师的耳中犹如钢钉,击在悟非大师的心头宛若巨锤,他经过一阵调息。仍旧按捺着颤抖的心神,强自镇定说:“我佛慈悲,老衲久离尘世,俗家之姓氏早已经不复记忆了。”
麦小云已有所觉,他站了起来,从颈项上取下了那块轻易不稍离身的银锁片,用双手恭恭敬敬的捧了过去口中有意说:“弟子麦小云,这块银锁片乃是在山生之前家父刻意、审慎所购置之物,请大师过目……”
悟非大师庄重的面容不由变了颜色,轻吟的佛号也略一阻滞,他还是竭力的坚忍着、克制着。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不敢看,又何用再看?人影、姓名以及那块东西一直都在他心头明灭着、闪烁着、萦绕着,二十年如一日!明明知道这对佛陀不敬,这叫自己有罪,可是,始终是忘不了呵!悟非大师的心头天人不住的交战了。
麦无名跟上了,他也以双手呈上翠玉佛说:“这尊翠玉佛原本一对,乃是双亲当年订情之物,它能降福避邪,父母二人各佩其一,家母疼儿,遂将它传给了弟子,这尚在其次;最最珍贵的乃是这尊翠玉佛上洒满了粒粒珍珠、斑斑血泪……和……和那无数的企盼与祝福……”他已经呜咽出声、语不成句的说:“可怜……可怜她老人家望眼欲穿、经年累月的傍门倚闾……”
麦无名再也没法说下去了,星目中已经是濡湿一片,麦小云并无二样。他唏嘘出声,他泪披颊面……
浪涛汹涌,激石拍岸。它冲破了堤防。它崩溃了意志,悟非大师静止二十年的心湖再座掀起波澜,他霍然睁开蒙着浓雾的眼睛,劈手夺过了麦小云兄弟二人托在掌心上的银锁片和翠玉佛,凝视着、抚摸着,心中深思,口中轻念:“孽障呀!孽障,你,你枉费了我麦文岳二十年的清修与苦参……”
人毕竟是人,骨肉亲情,人间伦常,天底下有谁能免?就算是冷而冰霜,或者铁石心肠,也不能,除非他是白痴,失去了记忆、知觉。
麦小云兄弟是四目交接,他们动作一致,双双跪了下去。
悟非大师努力的镇定了一下,然后说:“你们起来,你们起来……”
兄弟二人再次回坐在蒲团之上。暗暗抹掉了脸上的泪痕。
悟非大师叹息一声说:“你们母亲可好?”
麦小云抬头看他父亲一眼,虚心的说:“母亲玉体康泰,只是渴望着父亲的归去。”
好不容易啊!他们兄弟历尽了千辛万苦。今日终於找到了父亲,而当年的麦文岳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悟非大师脸色黯然,他又叹气了,说:“珠娘,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母子,唉!”他停歇了一下又说:“你们母子现居何处?”
“普陀。”
悟非大师顿感不安,他急急地说:“你母亲也皈依了佛陀?”
“她老人家只是住佛堂小清修、祈祷;祈祷父亲平安康泰,祈祷父亲能早日归去。”
“归去,归去,五台才是我的归所……”悟非大师口中虽是这么说,但明珠已经蒙上了尘,白玉也遭盖上了灰。
麦小云又低下语气进言了:“普陀尽多宏院名刹,父亲何不就此移驻皆陀?”
“为父剃渡在五台,身亦在五台,焉可妄言转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