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半刻锺功夫,沈放才慢慢站起,对钱叔同躬身一礼,道:“在下见到先父,先父一生行事,无愧於天,此际身死,仍是记挂国仇家恨,问我如今天下是何光景。我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湖歌舞熏得游人醉,天下都把杭州当了汴州。幸有韩公辛公犹记靖康之耻,枕戈待旦,眼前江山,并不见比往日好上多少,却也没差到哪里。”
众人见他神色凝重,虽不知真假,也都不作声,片刻功夫,卫北狩道:“想令尊也是忠良之人,可敬可叹。”
沈放抱拳道:“多谢先生。”
莹儿也不想他竟说如此话来,痴痴看着沈放,突然醒觉,道:“钱公子法术果然高明,我看就请钱公子上楼如何?”
柳风骨和卫北狩对视一眼,都道:“好,好。”
莹儿想了一想,又道:“到了楼上,若是七姑娘也想一观神术,我怕准备不及,不如请这位沈公子一同上楼,可好。”
柳风骨和卫北狩本就是来走个过场,不叫七姑娘有何闪失,又哪里真是管她选什么能人异士,见七姑娘身边的丫鬟如此说,自也无异议。钱叔同更是高兴,看沈放,只觉此人越发顺眼。
当下莹儿带钱叔同和沈放出了院子,绕过一片竹林,到了望湖楼之下,上了高台,进来楼内,那一层空空荡荡,莹儿带两人直上二楼。只见一个巨大厅堂,却只摆了六张桌子,都是直面西湖,此时只四张桌上有人就坐,厅中有乐人舞者正歌舞助兴。最右侧一张桌上菜肴热气腾腾,这张桌子显是莹儿过来路上方才加上。
沈放看那四人,由左向右,第一张桌上是个白面无须老者,想是崔致和,见众人上来,微笑举杯致意。第二张桌上是个英俊青年,将几人一一打量,神情倨傲,丝毫不加掩饰,应是那战青枫。第三桌却是空着。第四桌一个中年文士,也对众人微微一笑,应是名士韩淲。第五桌上一个胖胖和尚,身披灰色僧袍,果然有些弥勒佛的样子,慈眉善目,满脸白肉,反不显老,此时只顾自斟自饮,对上来几人全未注意。
突听一女子声音道:“钱叔同?你怎么进来的?”虽是一口官话,却是吴侬软语,若百灵私语,黄莺鸣涧,说不出的清脆婉转,听在耳朵里如同要化开一般。宋时官话乃是以开封话和洛阳话为准,这两地口音都算不上好听,但这女子说来,却是叫人有余音绕梁之感。
沈放和钱叔同一起看去,原来大厅分作两块,第一张桌子左边有道珠帘,声音便是从珠帘那边传来,珠帘后可见一个房间,也坐着两人,都是女子,面貌却是看不清楚。她一说话,厅中歌曲顿时住了,乐人留在原地,舞女却都退在一旁。
钱叔同得意道:“自然是莹儿姑娘带我进来的。”
那女子道:“莹儿,这是怎么回事?”言语似是大不高兴。
莹儿道:“回禀七姑娘,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钱公子如今已非吴下阿蒙,他从龙虎山学了门仙术回来,名叫‘梦寻’,能催人入梦,更能叫死去之人来梦中相见。”
突然一人哈哈大笑,却是坐在第二桌的战青枫,只听他道:“‘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原来唐玄宗与杨贵妃还真见上面了, 哈哈,古人诚不我欺。”他所说乃是《长恨歌》中诗句,杨贵妃死后,唐玄宗思念不已,有临邛道士说能招来魂魄相见,依言施法,果然成功。这里的临邛道士,有人说便是袁天罡。只是此乃传说之言,听那战青枫口气,显是语带讥讽。
珠帘后七姑娘也道:“是啊,如此鬼话,你居然也信。”
莹儿道:“奴婢本来也不信的,但钱公子演示了一下,果然如他所说。”
七姑娘道:“便是拿你身边那人演示么?此人形容猥琐,一看便是一伙,你这也看不出来么?”原来那珠帘做的精巧,从外面看不清楚里面,里面看外面却是清楚的很。
莹儿道:“奴婢倒也疑心的,只是这位公子梦中所见说的真切,奴婢也拿捏不住,只好带上来请七姑娘做主。”
七姑娘哦了一声,道:“能说动你?那他嘴上功夫可算厉害了。我来问你,钱公子真叫你入梦,见了亲人么?”后一问却是对沈放所发。
沈放道:“我确是睡了一觉,梦中也见了一人,不过却非家父。”
七姑娘道:“那是什么人?”
沈放道:“我梦中见到纯阳子吕洞宾,他见我大为吃惊,问我怎么来了。我说一个叫钱叔同的公子送我过来,说能请来先父一见。”
钱叔同听他说话突然与前番不同,心下已经有些急了,又听他说吕洞宾,好在还有“先父”这个扣子,心道,这小子莫不是自作聪明,又在里面加戏,你照刚才说便是,为何还要画蛇添足。连忙咳了一声,叫他莫要得意忘形,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