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了摇头,道:“听说这小子惹了不小麻烦,只是一路不曾相遇。”
沈放顿觉失望,道:“先生雅兴,如何也到这小城来。”
虞子墨道:“我若说闻讯想来救你,你怕是不信。只好说难得来次中原,自要到处走走。”
沈放咬了口薄饼,道:“这穷乡僻壤,有何好走的。”
虞子墨道:“中原地大物博,处处皆是文章。”
沈放又吃一口,道:“哦。”
虞子墨道:“此地春秋乃是宋国属地,此地往西一百六十里,亳州之北,便是柘县(今河南柘城县)。赫赫有名的泓水之战便发生於此。”
沈放口中不停,塞的鼓鼓囊囊,道:“愿闻其详。”
虞子墨道:“宋襄公不顾国力微弱,偏要与楚国争雄。为表诚意,轻车简从会盟诸侯,结果被楚成王抓走。放归后气恼不已,联合卫、许、滕三国攻打附楚的郑国。楚成王为救郑率军攻宋,双方会於泓水。宋军沿河列阵,占据优势。楚军渡河,公孙固等人两次谏言,要宋襄公半渡而击。宋襄公不听,非要等楚军列阵。小友可知为何?”
沈放一张饼已经吃完,又从怀中掏出一张,道:“想是宋襄公觉得楚人不堪一击。”
虞子墨道:“或也有此意在内。春秋讲究礼义之兵,成列而鼓。商周以来,打仗的规矩都是,双方要排好阵列,然后才能击鼓开打。”一手负在身后,眉飞色舞道:“礼义之战,双方战前要下战书,双方都同意才能开战。一国有天灾人祸,或者大贵族去世,都不能打。开战必须在边境,列好队列,才能开战。不鼓不成列,不重伤,不禽二毛。小友可知何谓不禽二毛?”
沈放道:“莫非是两根头发的不能抓?”
虞子墨笑道:“所谓不禽二毛是说白头发的不能抓,尊老之意。不重伤,受伤之人不能打,乃是仁义之意。春秋之初,打仗主力乃是战车,两国交锋,国力有大有小,但出动的战车必须数量一致,这些都要事先约定。战争之上,尊卑有序。打仗的乃是‘士’,平民和奴隶只能协助保障,不能动手打架。战场上遇到对方国君,要下车敬礼。晋楚鄢陵之战,晋国大夫郤至,在战场三次遇见楚王,都急忙下车行礼。楚王非常感动,还派使臣带了一张弓去慰问郤至。”
越说越是兴高采烈,道:“今人笑话,五十步笑百步。春秋之时,若是打败,胜者追击,只许追五十步。晋楚邲之战,晋军大败,楚军追击,甚至教晋军战车砍断横木,放倒大旗来跑的更快。晋军佩服的五体投地,说还是你们楚国逃跑的经验丰富啊。”
兴之所至,越发话不能收,又道:“宋国华向之乱,华豹追杀公子城。华豹先射一箭,未中,搭剪欲射第二下。公子城便道,你不让我还手吗,太卑鄙了吧。华豹一想,是这个道理,停手不射,被公子城一箭射死。宋襄公、华豹,今人皆以为愚钝,当时却为人所景仰,皆说仁义。”
沈放连吃三块饼,笑道:“这古人打仗,倒是有趣。”
虞子墨轻叹一声,道:“泓水之战,意义非比寻常。此战之后,礼义之战开始被诸国摒弃,代之以‘奇谋诡诈’。才有一百多年后,孙子公然说‘兵者,诡道也’。於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沈放总算吃的饱了,拍拍双手,打个饱嗝,忽道:“虞先生这话,可就过了。”
虞子墨微微一怔,道:“小友有何高见?”
沈放道:“我哪有什么高见,不过听说,这宋襄公囚禁滕子,鼎镬鄫子,就因这两人对他轻慢。亦有人说,这宋襄公虚伪残暴,乃是假道学之典范。”
虞子墨哈哈大笑,伸手在沈放肩头一拍,道:“小友如数家珍,方才装傻,莫不就是为多吃这两口饼。那小友以为,宋襄公泓水之战,究竟是愚蠢,还是仁义呢?”
沈放道:“宋尺一尺十寸, 商朝以宋尺论,一寸不过五寸,秦尺不足七寸。以今人眼光看古人,难免短长偏驳。人皆好利,与德性无关,更非关仁义。”
虞子墨道:“你这是信奉人性本恶,唯利是图了。”
沈放道:“春秋贵族与士,都是世袭。宋襄公、华豹所行,乃是当时王侯与士的准则,更是其趋利权衡之下的选择。你仗打输了,是诸侯还是诸侯,是贵族还是贵族。但名声若是臭了,受到的损失却是更大。”
顿了一顿,接道:“宋襄公是春秋五霸之一,‘霸’,政之名,原音为‘伯’,又称州伯、方伯,实为尊天子以令诸侯。若想称霸诸侯,代天子行令,不单要有实力,还需大义这张皮。宋襄公未必不肯半渡而击,但若他不守规矩,不尊礼法,日后又如何以周礼之名义,号令诸侯。故而宋襄公非是不想乘人之危,只是更想要名声,不愿落人口舌而已。这种只为自私自利的谋算,如此能称仁义?”
虞子墨微微点头,道:“不错,说的也有道理。”
沈放又道:“三家分晋之后,战国群雄并起,争相变法,礼贤下士。不问出身,鸡鸣狗盗,皆有用武之地。朝为布衣,暮为卿相。王侯将相,一败之下,却可能落为草莽。世间以成败论英雄,故而权谋才日为世人所重。於是宋襄公变作迂腐之人,宋襄之仁,沦为笑柄,华豹亦变作跳梁小丑。孙子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如今所谓历朝历代的天下名将,哪个不是精通计谋之变。愚钝也罢,仁义也罢,成王败寇,时过境迁,总是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