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刻之书,越是古典,越少标点。但坊刻之书,特别是佛教银字儿,标点却不是什么稀罕物。当然这些标点的用法与如今截然不同,标注的位置也多是在文字一侧。
沈放呵呵一笑,道:“坊刻的书,加标点有何稀奇。”
老翁接道:“又《念奴娇·赋梅花》一首,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把断春消息。这一句,南北坊间刻本,多有错漏。有刻‘把动春消息’,有刻‘把断花消息’。此般差异,书中还有三五处。当下坊间辛词三十余版,唯此版最为工整。” 沈放心道,倒是小看了这店家,不想是个博学之人。笑道:“受教了,但即便如此,便以坊刻版比官刻版,加价百文足矣。”实际官刻版的书本,售卖反比坊间版便宜。但官刻版难得,市面之上,若有人兜售,还是官刻版为高。
老翁又道:“其三,这版出自善工坊,只印了六百一十二册。刚刚刊印完成,坊间走水,成书与版刻尽皆损毁。抢出来完好无损的,不过十余册,你手中便是其一。”
沈放哈哈一笑,道:“如此说来,八百五十钱,我还捡了大便宜,不亏不亏。”
走前两步,正待慷慨解囊,低头一扫,忽觉不对。自己站在书桌之前,桌上文字却是正对自己,老翁竟是在写倒书。
倒书在书法中实际是指字上下颠倒,左右颠倒,倒行逆思。常人正写反字,多是炫技无聊。但诧异的是,老翁一面与他说话,一面落笔,笔迹竟是一丝阻滞不见。
书法乃是大道,讲究凝神静气。唐代虞世南练书,收视返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这老翁一看架势,便是出手不凡。写倒字,更需聚精会神。但与自己对话,何以不搁笔?难道真是卖弄?
再细看,桌上才不过一行半字。这老翁分明已经写了许久,为何才这一行半字,看桌上仅此一张纸,难道是适才换过了?纸上文字更是古怪,不但并不成句,而且字体也不一样。
心下留神,不由仔细打量那老者。身材不高,一头银发,面色红润,额头丰隆,白须飘洒,乍看相貌寻常,却又透着和善之意。
他在嵩山之会,大谈相面之学,其实对此并无精研。但能说出个子丑寅卯,自也不是一窍不通,只是自己不信而已。但不可否认,身居高位和非常之人,面相气质,自与常人不同。
他如今见的高人名人已是不少,韩侂胄、柴九、龙雁飞等等。但这老者初看毫无惊奇之处,越看却越是莫测高深。此等感觉,与自己见到铸剑大师吴烛庸一般,而且此人与吴烛庸一般,也是看不出年纪。
老翁忽道:“你看我作甚,看字。”
他声音不大不小,不轻不重,不柔不刚,这七字似有魔力。沈放听在耳中,只觉软绵绵,暖洋洋,眼睛不由自主低下,跟在笔稍,口中喃喃应道:“是,看字。”
老翁下笔不停,笔尖在白纸之上游走,如同龙蛇竞步。
沈放脑中忽然生出“有”、“无”二字,未经处无,行经处有,有时无止,无时有无。他心中忽惊,我在想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看他写字,我为何会想到这个?他方才写了个什么字?
勉强收敛心神,认出前面乃是一个草书的“故”字。老翁笔如有灵,自己吐出一个字来。字本是一笔一划,但眼前一字,却是自上而下,如同描摹一般,逐渐显出形态。又是一个行书的“绝”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