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姚锐志」,正是姚芊的父亲。打从去年他们家的融资平台倒闭、度假村烂尾、债台高筑、女儿去世等一系列打击发生之后,几乎没人知道姚锐志究竟去了哪里。有人猜想,姚锐志和妻子去了南方城市——那边离得很远,讨债者少一些,也不容易触景伤情。
而今,他似乎回来了。
郑九钧问那人:「你朋友看清楚了?」
那人否认道:「我听讲,姚先生骨瘦如柴,远没有咱们印象中的大腹便便。他钱没了,女儿没了,房子也没了,一夜之间从天堂掉到了地狱,还能维持个人样,算不错喽。」
某位女性朋友一边喝酒,一边附议道:「咱别多想,人也许是回来吊唁女儿。改明儿我也给那谁……那位姚小姐烧点纸钱,怪可怜的一个妹子。她跟咱们郑少玩得很好吧?那几年,她都跟咱们打过照面。」
郑九钧却道:「普通朋友。」
他冷着一张脸,站在窗边抽烟。云雾流散时,他认定事情不妙,为何不妙呢?一来,傅家的酒店正在重新上市,二来,他已经知晓温临的险恶用心。温临与他们从未有过正面冲突,本应是生意场上的点头之交,反过来却在背后捅了一刀。
目前看来,全球的经济势头也就那样,中小型私企的发展并不简单,大家都是奔着赚钱去的,何必结仇?郑九钧甚至打算,哪天找个机会,让人牵线搭桥,他亲自与温临聊一次天。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果对方有求於他们,或者哪里闹出了误会,他都能当场解决。
机会很快来了。
四月中旬,郑九钧被人引荐,参加一场品酒会。
隔着一屋子的珠光宝气和衣香鬓影,郑九钧在女人堆里寻见了温临。那人穿一身灰色西装,饮酒有度,举止有礼,附近的女人都被他关照了一遍。但凡哪个女孩子落了单,稍显局促,面色尴尬,温临都会不动声色与她攀谈,并以绅士的态度将她带入社交圈。
他比郑九钧更受欢迎。
觥筹交错之间,郑九钧走向他,打了个招呼:「温先生?」
温临笑答:「郑少。」
郑九钧请他走到一旁。
温临却说:「郑少有急事?咱们在哪里都能谈。」话没说完,他握住葡萄酒的瓶身,给一位杯子空了的女客人倒酒。那女人年约三十,行步时摇曳生姿,温临垂首瞧她一眼,两人便相视而笑。空气中散发着暧昧的吸引力,那女人还走近,和他耳语:「晚十一点,隔壁酒店304房。」
这句话,恰好郑九钧也听见了。
手中玻璃杯倾斜,追寻女人离去的方向。温临似是无奈道:「我今晚有约,你要有事,就快点讲。」他这话刚一说出来,好像掌控了主动权。郑九钧懒得绕弯子,直奔主题道:「温总,我们没得罪过你吧?」
温临理所当然道:「我们没间隙。」
他为郑九钧斟酒,深红色的酒水溅开,沾到了他的浅灰西服,竟是一点也不显色,面料和做工相当高级。他从不缺钱,人脉广,城府深,智多近妖。郑九钧骨子里不愿与这种难缠的人为敌,最多和他发生一些口头纠纷。郑九钧总觉得这种人每次说话之前,都很清楚自己要讲什么——能引导什么样的结果,收获怎样的信息……诸如此类,防不胜防。
与其为他挖坑,不如直言。郑九钧心道。
他就说:「傅承林和你有过节吗?」
温临道:「没啊。」
郑九钧又问:「生意往来有矛盾吗?」
温临笑说:「没有的。」
郑九钧一头雾水,仍在说:「你联系过媒体朋友,爆出了山云酒店的负.面新闻,专挑人家上市的时机做黑手,还故意留了线索,晓得我早晚有一天找上你,是吧?」
温临搁下酒杯,不咸不淡道:「山云酒店的高管行贿,是事实,非我编造。那饭店里死了年轻女人,起因是前台盗刷了七百块,新闻报导属实,你怎说我做了黑手呢?我挖掘了被埋藏的事实,呈现到公众的眼前,对你不利,对大部分人有利。」
他十分随性地说:「傅承林心理承受力不够强,还在吃药,像个不经事的学生。当年他坐庄,吞过我的筹码……」
讲到此处,郑九钧打断道:「温总,你曾经说,你不做投资,你所有的钱都存在了银行里。」又说:「你刚才讲,你跟傅承林没有过节。」
温临很不以为然:「我撒过那么多谎,几乎每句话都作假,哪能每一个都记得?」
郑九钧笑道:「您还蛮诚实。」
温临道:「仅限今夜。」
郑九钧退后一步,套话道:「被庄家吃筹,蛮常见的。市场上有人赚钱,就有人亏钱,你也赚过别人的钱,傅承林并不欠你的债。除非你进了市场就一直亏损,亏得底朝天,那每一个盈利的投资者都对不起你。」
温临低下头喝酒,道:「这点常识我有。」
品酒两口,他笑称:「我有个朋友,名叫源宝,父辈做服装生意起家的,他是姚家出事之前的最大股东。他和姚芊玩得好,还追过那丫头,没追成。姚芊死后,她爸姚锐志通过源宝找到我,让我帮点小忙,我一看还蛮有意思,也就帮了。姚芊你也认识,嚣张跋扈,人不算坏,罪不至死。比她恶毒凶狠的人遍地都是。你要问我多恨傅承林,那真没有,傅承林是个操盘的好手,他做散户的时候,我就开始关注他。当年他推荐别人买的股票,我跟进几只,都赚到了不少钱。我非常欣赏他的天赋和实力。」
温临一番轻描淡写,显得无辜,再加上之前他说:我几乎每句话都作假,郑九钧已经完全被人绕晕。更可恶的是,郑九钧本想收拾一顿温临,可听人讲完,他的火气消了。
郑九钧状似平静地反问:「你还真欣赏他?」
温临立刻就改口:「不算吧。你是他的合伙人呐,我在你面前,不是要客气点儿?我还能像上次一行,专跟你说人不好?你不又把气撒我头上。」
郑九钧指出温临的五迷三道:「你讲话就没个准信儿。」
温临咂摸着葡萄酒的清香,手挑高脚杯,任由酒水荡漾。那姿势十分专业,而他十分让人看不透:「给你个准信——傅承林的母亲搞了集资诈骗,毁掉成百上千个家庭,逼得老百姓倾家荡产,他们傅家人还悠哉悠哉过日子。社会不公啊,我参与进来,是寻求几分公道吧。」
他抬腕看一眼手表,快到十一点了。他就往门外走,郑九钧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他母亲是做得不对,但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母亲犯法那一年,傅承林才十八岁,还在高中校园里……老老实实当学生。一个高中生能成什么气候?老师管着,学校看着,作业都写不完,他有空搞事吗?我倒想说说那些老百姓,穷疯了吧,傅承林上大学的第一年,那帮穷人在校门口拉横幅,聚众打学生,见到一个男学生,捞到手边就用扫帚打屁股,没重伤,只是羞辱人。这都什么刁民?」
温临一路与郑九钧附和,话术诡谲。温临先是同意他的观点,仿佛被他说服,又忽然转变了风向,抛出几个问题,总之他反复无常,像一株摇荡在风雨中的墙头草,诱使别人不断与他争执。
郑九钧被他带进了304房间。
屋内窗帘大开,灯火通明,寻不见一丝人影。
温临怅然道:「那个女人骗了我。」他客气礼貌地让郑九钧坐下,他去前台买两瓶香槟,等他回来,他就把姚锐志等人的情况,还有他的想法都仔细讲一遍。郑九钧为了傅承林,耐心留守原地,再加上郑九钧今天在品酒会上被灌了几杯烈酒,确实有些晕晕乎乎——这很奇怪,他是千杯不醉的饭局常客。
温临前脚刚走,便将房门反锁。
偌大的酒店房间里,浴室的侧门「哢嚓」一声,被人从内部打开。未着寸缕的姑娘身姿娉婷,赤足走出来,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关灯,第二件事,是摸索到了郑九钧。陌生的香气弥漫在鼻息中,郑九钧冷声道:「你谁?」
女人娇滴滴地回答:「我和你有一面之缘的。」
郑九钧起身,缓慢地推开她:「你站着,我去找温临。」
「别了,」她揽住他的腰,「九哥……九哥,你别不甩我嘛,人家今晚想跟你搭讪都没本事靠近你。」她在昏暗的卧室中膜拜盛赞一个男人。那人初时顽固不化,坚硬得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但是女人的嗓音婉转动听,配合着亲热时的低吟,落在风声呼啸的夜里,就像是巫山之女在敲冰碎玉。
*
第二天,郑九钧没来上班。
傅承林打电话给郑九钧的助理:「郑总人在哪里?」
助理茫然:「没见着他人。」
傅承林又问:「他昨晚去了哪儿?」
助理道:「几场聚会。」
郑九钧赶场子是寻常事。谁听了都不会觉得稀奇。他的助理抱着这种念头,安安稳稳坐在办公室,像往常一样等待着他的老板。可他左等右等,老板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打电话关机,发短信没消息,发邮件无人回复,再联系司机呢?司机也是一问三不知。
助理一下慌了起来,再一次致电给傅承林。
傅承林不得已,联系了郑九钧的爷爷。那位老先生一听是傅承林,倒也没隐瞒,告知他:郑九钧惹了一些事,有个女人被他侮辱了,女方已经报案。郑家人自知理亏,唯独不希望事情闹大,也请傅承林莫要外传。无论事实的真相如何,错误只在郑九钧身上,一个成年男子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那就是窝囊,是失败!讲到此处,郑九钧的爷爷情绪激动,责駡孙子是个兔崽子,被关一辈子都活该。随后的谈话内容在一片激昂愤慨的□□中结束。
看得出来,老爷子气得不轻。
傅承林扔下电话,定了定神。他把郑九钧的助理和秘书叫过来,又将郑九钧近一个月的工作计划拆成了几大块,分散给其他属下。但是有很多事,更适合郑九钧来做,比方说联系大客户,给予反馈等等……郑九钧的背景注定了他能被客户们信赖。
傅承林失去了一员干将。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由於郑九钧爷爷的嘱托,傅承林不能放开手脚去调查。他只能从郑九钧的朋友们开始……挨个儿找他们聊天,顺利套话。很快,傅承林得知,郑九钧近期打算联系温临。
温临,又是温临。
*
当夜,傅承林开车去接姜锦年。她仍是固执地不肯辞职,并在岗位上坚持了三周,在此期间,她推掉了所有的出差机会。同事和领导都对她不满,而她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等到新三板项目被扶上正轨,她立刻就跑。
新三板项目紧锣密鼓地开展,第一批投资款项已经到位。姜锦年自认为像是苗圃里的园丁。她选中几株花,看着它生根发芽,绽放在阳光下。
今天的任务完成还算顺利,姜锦年心情不错。她在傅承林的车上哼歌,忽然听见傅承林说:「别工作了,你在家待一段时间。」
姜锦年懵然问他:「为什么呀?」
她提醒他:「你前几天才答应了我,让我一直做到月底的。」
他紧握着方向盘,汽车不断向前行驶。夜晚的路灯一盏接连一盏,倒映着灯光与长影,而他置身於纵横交替的光影中,说:「对我而言,你最重要。你安全地待在家里,我才没有后顾之忧。」他这话讲得好奇怪啊,姜锦年一时没听明白,反问道:「我在公司不安全吗?你每天还接我上下班,我不用挤地铁,也不用自己开车。金融业也不是高危行业,我们没有穿梭在枪林弹雨中啊老公。」
她语调轻快,又在撒娇了。
傅承林没给出答覆。
夜里他们回家,姜锦年就把抽屉打开,拿出一张B超图,放在灯光下,仔仔细细研究。这次B超是前天刚做的,她已经被查出了孕囊。那个宝宝只有那么一点大,她看了都觉得惊奇。医生说,再过几周,就能检查胎心了……到了那时,胎儿就有了心脏,并在母体内跳动。
她听得心尖一颤。
这是傅承林和她的孩子,她庆幸地暗想。
傅承林路过姜锦年,察觉她在做什么事,他也没加入。只因那张B超单子,已被他翻来覆去地看过许多遍。
姜锦年抬头望见他,拽住了他的裤子。他轻轻解开她的手指,道:「你自己玩一会儿,累了就早点儿睡觉。」
姜锦年调笑道:「你像是在哄小孩子。」
傅承林纠正她:「我在哄老婆。」
姜锦年竖立着那张B超,拿给他看:「你同时哄了你的老婆和你的小宝贝。」
傅承林戏谑一句:「你就是我的小宝贝。」
「男人的甜言蜜语呢,」姜锦年往后挪了挪,意有所指道,「不能多听。」
傅承林略微弯腰,抬起她的下巴,吻了她的额头。姜锦年竟然还不满足,热情而主动地亲吻他的唇。傅承林干脆背靠着书架,坐在地面,让姜锦年跨坐在他腿上。她扶着他的肩膀,悄无声息和他接吻,灯光散漫地映入他眼中,万千的藏书伫立於书架,层山叠嶂般包围着他们。
姜锦年意乱神迷。她停下来,脸颊贴着他颈窝:「你好像不专心……」
傅承林讳莫如深:「工作上有几个小问题。」
姜锦年开解道:「什么问题呢?能不能告诉我?就像以前,在大学里,竞赛遇到了麻烦,你会和我商量。」
她已经离开了他的怀抱,坐在另一侧。她不敢长时间坐他大腿,更忌讳压到他的膝盖。这种小心思都被傅承林发觉,但他没说什么。又过了几秒,姜锦年确定他不会给出回答,蔫蔫地倚靠着他的肩膀,他忽然开口:「和生活中的麻烦相比,竞赛太容易。我舍不得让你费心。」
姜锦年渐渐停止了笑。这并不代表她不高兴,相反,她心里是温暖的,因为她感受到自己被他珍视。然而傅承林下一句就说:「你不妨加入我的公司。内部有什么变动和危机,你能第一时间了解……」
姜锦年轻叹一口气:「你呢,就想骗我去你们公司工作。」
傅承林没有应声,算是默认了她的指控。他抬起右手,给了姜锦年一个摸头杀,摸得她头发全乱,而她确实也没了脾气。她收好B超的单子,准备睡觉了。
傅承林找出一份牛皮纸封印的文件,去了另一间书房,打开视频会议的按钮,接着和他的助理们说话。
某位助理提了一句:「泉安基金的风向不对头。」又介绍道:「我们按您的建议,认购了几十万的泉安基金产品。装成客户,约谈他们的基金经理……经理的投资理念变化很大。谈到近期工作顺不顺利,那位张经理的眼神就变了。」
傅承林回应道:「我计划收购泉安基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