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1 / 2)

锦年 素光同 6402 字 4个月前

第86章 半夏

余乐乐不是不懂「言多必失」的道理。但她认为, 在男朋友面前没必要藏着掖着。袁彤跟她们又没有竞争关系,她们干嘛和袁彤耍滑头呢?

余乐乐揣着一兜糖果和巧克力, 垂眸敛眉, 显得难为情。她的心理活动间接地表露在了脸上——毕竟大部分人在聊天时,都不会潜藏自己的眼神。只要细致入微地观察,就能挖掘到蛛丝马迹。

姜锦年立刻说:「一句话被传来传去, 肯定会失真。我没想瞒着袁彤。但他是李工的新任助理,他和李工的关系, 就像我和你一样。」

余乐乐道:「袁彤刚进公司, 跟着张经理做研究员。一个月前,袁彤调到了李工手底下……」

天空灰蒙蒙地发着亮,倾斜的雨丝浇透了窗沿。姜锦年望着窗外景象, 更觉得晕晕沉沉。她怀孕早期的反应, 就如同重度感冒。

她闷声咳嗽, 语重心长道:「嗯,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 袁彤要为自己考虑, 也要为上级考虑。假如新三板项目的大事小事永远都是我们负责,我和你只有两个人, 哪里吃得消呢?我们挂了一个副职, 做的比正主还多, 担着风险, 申诉无门……眼看着项目就要收尾了, 我是真的累了。」

她的劳累和疲惫,同事们都有目共睹。

桌上摆了一台镜子,高约半尺,镜面干净无比,几乎不染窍尘。姜锦年对着那个方向,似乎是在欣赏她本人的花容月貌,但其实,她仅仅注意到了眼底的淡淡红血丝。

她听见余乐乐回答:「我中午就去问袁彤。」

姜锦年道:「拜托你了。」

余乐乐颔首。

窗外阴雨绵绵,不见晴色。

到了中午,太阳稍许展露一点光亮。这种程度的晴朗,好比一座灯塔被蒙上一层玻璃罩子,雾气弥漫时,四处仍是阴郁灰暗的。

距离公司不远处的一家西餐厅里,余乐乐和袁彤临窗而坐。沙沙落雨敲打着屋檐,他们能听见车轮滚动溅起的水花声。余乐乐出神地望着那些川流不息的车辆,袁彤连叫了她两声,她才应道:「帮我点一杯咖啡,一块蓝莓芝士蛋糕。」

袁彤翻开菜单:「没其它的了?」

他说:「你别跟你们姜经理学啊。」

余乐乐困惑道:「学啥?」

袁彤挠一下后脑勺:「他们有人讲,姜锦年节食上瘾。每次聚会,她只喝葡萄酒。」

余乐乐趁机道:「事多,没食欲。我就这样的。」

她早晨从地铁站出来时,并非这一副表情和作态。那会儿她还和袁彤有说有笑。袁彤猜不准女人的诡异心思。他并拢双手,拇指朝上交替绕圈,整张脸偏向另一侧,面对着喧嚣的外部世界。

恰好街头走来两位漂亮女生。十几度的气温里,她们穿着高跟鞋,超短裙,窍长双腿裸露在外,肩头挂着金链皮包,嬉笑推搡,嚷作一团,时不时露出一丝裙底风光。大部分男人都被她们吸引。她们还以矜持的态度,按紧了迎风飘荡的裙摆。

袁彤也在观察。

他谈恋爱以后,学会了打理。头发剪得好,五官不错,着装干净整洁,肤色也比较白。当他坐在椅子上,常常习惯性地略微把下巴往上抬,像是正襟危坐,自带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总之,女孩子们可能会对他有些兴趣。

那位年轻女生瞥见他,抛了个媚眼,娇俏柔美,丝毫不显轻浮。走得更近时,她又做了嘟嘴的亲密姿势,仿佛朝着他索吻。

她是男人心中最理想的艳遇对象之一。因为她不在乎袁彤对面还坐了个余乐乐。

袁彤一口清酒卡在嗓子眼,憋红了脸。他以餐巾纸捂面,视线追随那位女生,持续几秒,又不露痕迹地眺望起了远方的高楼大厦。好像他一开始就只盯住了大厦。漂亮女生只是一朵过眼云烟。

男人无法掩饰他们对美女的喜爱。这种永恒的兴趣,往往会促发一种危险的信号,余乐乐正被敌意困扰着,好气哦,她心道:刚才那两个女人,真像金融圈的野鸡。下大雨的冷天里,神经兮兮地犯嫌。

可是,当她们从窗边走过,皮包上的标志,腕间的手表,脖子的项链都很醒目,也使得余乐乐震惊又挫败。余乐乐在心里念着:香奈儿,卡地亚,梵克雅宝。她说不清落差感从何而来,只能开口道:「半年度考评快开始了,李工跟你讲过方案吗?」

袁彤道:「新三板方案?」

余乐乐摇头道:「不是新三板哦。我陪着姜经理做新三板两个月,哪一处的细节都晓得。」她打开一包白糖,倒入咖啡,扶着调羹不停地搅拌:「我们组的一个同事说,他想转组,到你们李工的手下做股权。今年的A股行情不稳定,有人预测2018年要千股跌停,姜经理压力非常大……」

袁彤已开始抿紧唇线,端着一副肃穆的架势,问她:「姜经理推荐重仓的股票,一个接一个翻倍升值,她还有压力吗?」

「看不到未来希望啊,」余乐乐苦着一张脸说,「姜锦年还好,她有基金经理的名头。我就是个小助理,每天都做琐碎的杂活。新三板的合同书,我改了好几版,李工看都不看一眼。你说啊,我哪里做得不对吗?马上半年度考评开始了,这几个月我过得二五郎当。」

袁彤道:「二五郎当,啥意思?」

「南京话,」余乐乐解释,「就是笨呐,二百五。」

她的言辞,真假参半。

她还说:「妈妈叫我来北京体验生活。我更适应南京的天气,想家了,人离乡贱。」

袁彤指明一点:「南京夏天四十多度吧?」

余乐乐道:「北京也不凉快啊。」她咬唇,虎牙露出一丁点。

西餐厅内,宾客逐渐满座。新来的客人们只能等候在门外,雨中撑伞,排成一条长队。袁彤瞥了他们一眼,又将义大利面卷在叉子中,透露道:「李工没有为难你。李工原本就不爱管事。他半路子行家出身,不屑於基础的调查研究。」

余乐乐嘟囔道:「他没本事,手里还掌权。」

她忘记姜锦年的叮嘱,坐在男朋友的面前,直抒胸臆:「他占着组长的位置,正经事都不干一件,早点退下来让给姜经理算了。」换做任何一位同事和她聊天,余乐乐都不会讲出类似的话。但是很奇怪,她在亲戚好友——譬如父亲、母亲、男朋友的面前,经常遗失了分寸和顾忌。

父母纵容又维护她。但是男朋友不一定。袁彤拿起餐巾纸,抆掉嘴边的酱料,云淡风轻道:「李工有他的任务。他忙他的,你忙你的,同事们互不干扰。」

余乐乐轻声细语地呢喃:「脏活累活还不都是我和姜锦年在做?」

她一开始在装腔作势,这会儿真的冒出怨愤:「你,我,还有姜锦年,我们三人同一天进公司。我和你岁数一样的,姜锦年比我们大三岁,她的经验、能力、教育背景都比我们强……」

袁彤打断道:「哪里比我强?我并不笨,我不知道罢了。」

他或许是心急了,没有表述清楚。他的确切意思是:那些投资的技术和窍门,他也不是学不会,他并不笨。他缺一位引导的老师,将一系列方法传授给他。只要他知道了方法,融会贯通,一定比姜锦年更强。

金融行业,如此凶险。有人自学成才,有人被环境薰陶,有人受大师点拨,还有人抓住了最准确的时机——於是,市场上总有一批投资者,能在逆境和顺境中乘风破浪。

这是袁彤未来的目标。

他要成为投资大师。

可惜,余乐乐没听懂他的深意。她直截了当地问:「你嫉妒姜锦年的本事?姜锦年为公司带来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率,重新调整了团队,引入新的绩效考评模式,还做成了高效分工,扛起了新三板项目。她真强啊。有人说陶学义像她这个岁数时,都没她这种能力。」

袁彤的餐刀和餐叉同时撞到了盘子。

「叮铃」一声脆响中,他疏忽地随口一说:「这算什么,她都自身难保了。」

自身难保?

余乐乐猛然记起,某天乘坐电梯之前,她和姜锦年偶遇了柒禾金融的纪周行。当时纪周行还说了一句话:注意安全,姜小姐。

那天的余乐乐脚步匆匆。她没来得及看清纪周行的表情,她只记得他的挺拔背影,低缓的声调,握成拳头的左手,透着一种让人不可忽视的警告性。

余乐乐一瞬间脸色大变,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爆炸,以往的信念不堪一击地倾塌了。因为,她刚刚听来的消息,竟然是袁彤告诉她的。这表明了什么呢?袁彤也参与了那些事。但他没有自责,没有愧疚,只有一种理所应当的从容。

好像他在顺应天命。

余乐乐强作镇定,笑道:「姜锦年干不久了?她对我不好。」紧跟着,余乐乐说起了反话:「她就像念书时候的抠门学霸,什么东西都不愿教我,硬逼着我加班加点干活。彻底把我当丫鬟……我以前在券商做分析员,那都比不上现在辛苦。」

讲完,她的气血涌向五脏六腑,四肢变得冰冷又僵硬。而袁彤那厢已开始敞露心扉:「姜锦年得罪了张经理。李工和张经理是十年的老交情,他们改了什么东西,推给姜锦年签字,那天把文件递给姜锦年签字的人是我。她做不长了吧,你能行吗?你跟主管申请,要不调来我们部门?」

袁彤一向寡言少语。

今天这顿午饭,他说了不少话。他的感情并未掺假,爱意真挚,关切十足,但他的男性吸引力大打折扣了。说白了,余乐乐和他谈恋爱,是想同他亲热,乃至上床。但他这些私底下的表现,还不如余乐乐的历任前男友。

余乐乐勉强微笑:「好哦,我下午去找主管。」

她根本没找主管。

她向姜锦年和盘托出。

姜锦年正在审察那只烂股。陶学义从没告诉过她,被操纵的股票叫什么名字。她也不知道张经理的股票仓位是什么样子。可是这都难不倒姜锦年,她利用多个分析软件筛查了近几个礼拜以来所有涨势异常的股票,挨个排除,很快确定了烂股的名字。

真的很烂,她心想。

K线图显示,那只股票的价格正在攀升。

张经理不愧是职业行家。他具有一双慧眼和一双巧手,他巧妙地控制了升涨曲线,将曲线弄成了符合上涨行情的模样,配合着那家公司的利好消息公告——全都是空穴来风的消息,成功吸引一部分投资者入场。他还买通了社交软件上的一些大V。作为普通人的观念诱导者,大V们含蓄地提到了这只股票,以行业背景入手,全方位分析,有条有理,叫人心服口服。

某个微信公众号的置顶评论是:我哥哥在这家公司工作。我去过他们公司玩,氛围好,员工都是名校生,实验室有核心科技,他们的股票是我最关注的股票。我这种小菜鸟,只敢投资这种知根知底的公司。PS:本人穷屌丝一个,到今天赚了五万,溜了溜了。

姜锦年确信:这个男人在撒谎。

公众号的评论经过后台筛选,最终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只有作者试图让他们知道的。

姜锦年快速浏览一连串的新闻,倒也不觉得抑郁或烦躁,她好像是因为看得太多而麻木了。她发现偶尔有几个大V会说:「我推荐的股票,大家就看看,不是推荐你们去买,我单纯地跟你们分享,把你们当做朋友,分享我的生活点滴。同理,你买股票亏钱了,我不负责。」后面跟着一个可爱的笑脸表情,最底下也有粉丝回复一句:X哥是股市的暖男。

姜锦年拿出小号,评论道:「他是股市的神婆。」

随后,她关掉了电脑。

余乐乐问她:「姜经理,我们怎么办?」

姜锦年分析道:「李工今天不在公司,他出差了,至少下周一才能回来。陶学义去了恒元保险谈业务,张经理约了客户见面,你跟我先去一趟行政部,然后我去找李工的另一个助理。你别怕事情闹大,更害怕的人是他们。他们的野心膨胀,操作的手法又很拙劣,我这边出事之后,也许下一个遭殃的人是你。就像我和我的前上司。」

余乐乐双目圆睁,手足无措,慌忙又焦躁:「我辞职了去跳槽,很难再找到一份基金公司的工作。」

姜锦年立马安抚她:「我进了去年的新财富榜单,今年差不多也能得奖。你要是相信我,我给你写推荐信。我还认识一些基金公司的朋友,可以帮你内推。」

余乐乐这才完全平复了情绪。

下午三点,股市还没收盘,姜锦年离开了办公室。她担心陶学义会提前回来,便决定快刀斩乱麻,带着余乐乐走向李工的领地。这一片区的同事们,她都十分熟悉。她和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打过交道,尤其是李工的另一位助理——毛渊。

毛渊和姜锦年同龄,身高也和她差不多。但是姜锦年爱穿七厘米或八厘米的高跟鞋,毛渊作为一个男人,总要扭着脖子,稍稍抬头仰视她。

自从姜锦年改穿平底鞋,毛渊认为,他和姜锦年的沟通更顺畅了。他积极主动地招呼道:「姜经理,你找李工吗?李工和杨主任昨天一班飞机,出差去杭州了。你要问新三板的项目进展,我去给你泡一壶茶,我这里有那个……茉莉、菊花、碧螺春。你喝哪一种?」

「不用了,谢谢。」姜锦年道。

她推开一间会议室房门:「过来谈,外面全是摄像头。」

毛渊随她进屋。

他起初想当然地认为,姜锦年要和他商讨项目。

他刚坐下不久,姜锦年直奔主题:「你跟随李工的时间最久,张经理过来找李工的时候,你应该在场吧?连袁彤都知道的事,你不知道,那我就怀疑你在撒谎了。」

毛渊揣着明白装糊涂:「姜经理,你和张经理意见不合吗?」

姜锦年轻声发笑。

她心道:兜圈子没用,留情面也不行。

她侧头看过来,美目流盼:「那只烂股的代码是4473,张经理已经动用了一个亿去解套。他联系券商分析师,买通了流量大V和股票观察员,他和那位老板一起编造了利好消息,拉升股价,方便人家老板套现跑路。这就算了,他竟然还想扯上我,你们李经理真是心狠,我在他手下做新三板,好不容易弄出一点起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还骗我签合同。」

她接下来的话,吓得毛渊屁股都要掉了:「我没办法,为了自保,我打算联系银监会和证监局。我工作这么多年,还没干过实名举报的事。」

毛渊忙道:「姜经理,你要这么一冲动,咱们都得玩完了。全球的各行各业没几个是干净的,你不说,我不说,上面的人查不过来。」

姜锦年叹一口气:「你又没被人冤枉,你当然不着急。我进公司两个月,让我背这么大一口黑锅,换成你,你愿意?那你帮我背黑锅啊,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转眼望向了另一侧——正对着李工的办公室,忽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个人表现得焦躁不安。她问:「毛助理,你是不是跟我有仇?这件事的始末,还是袁彤透露给我的。他跟我一样,刚进公司不久。我们这帮菜鸟,很害怕被你们这些老手耍得团团转,别说奖金和薪水了,到时候,就连证券从业资格证都要搭进去。」

她细数自己的损失:「我的本科和研究生文凭,这些年来的一大堆资格证,到时候,全是废纸。我跟你有多大仇,你要这样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