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1 / 2)

锦年 素光同 13709 字 4个月前

第88章 似锦(结局)

立夏过后, 天气逐渐转暖。六月初, 温度攀升得更高, 连续几天都是晴朗的好日子, 适合结婚,也适合度蜜月。

六月三号当天, 姜锦年穿着她之前选定的婚纱,面朝一扇落地镜, 安安静静地发呆。她握着捧花, 又放下来, 眼眶有些酸涩潮湿。但她的妆容十分精致,她舍不得落泪。她将一只手按在镜面上,张开五指, 触碰光影中的世界, 玫瑰和百合的淡淡芳香在空气里浮动,如梦亦如幻。

许星辰由衷称赞她:“好美啊, 你今天就是仙女本人。”

姜锦年道:“我又瘦了两斤。”

许星辰忽然有些紧张:“你还怀着孕啊, 你不能节食。”

姜锦年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每天按时吃饭。”

许星辰思索道:“也许你的营养都给了小宝宝。”

姜锦年双手背后,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你能从我的外表上看出我怀孕了吗?”她驻足, 站在许星辰面前, 方便她审视自己。许星辰顺手搭上姜锦年平坦的肚子,感叹道:“除非他们眼里带了X光扫描仪, 不然不可能看出来吧……”话没说完, 她又有新的疑问:“你很在意被人说是奉子成婚吗?”

姜锦年稍作冲疑, 压低嗓音说:“我领结婚证的时候, 没想过要做母亲。这个孩子来得很突然。”

许星辰一时百感交集:“年年,你没有被迫辞掉工作,在家生孩子养孩子吧?”

姜锦年瞥她一眼:“我是自愿的,我卸完货就去找工作。”

许星辰轻轻抚摸她,鼓励道:“还有六个月!你就能卸货了!”许星辰一向秉持着发散性思维,很快联想到了更多的麻烦:“你立刻投入事业的话……婴儿每天都要吃奶,你还得喂奶啊。怎么办,早晨挤奶到瓶子里,放冰箱冷藏吗?”

姜锦年脸颊涨红,好一会儿才开口:“到时候再说吧。”

她戴上一双精巧的蕾丝手套:“几个月前,我想为孩子做牺牲,完全脱离工作。但我现在反悔了。全球的金融市场每年都在变化,波动率越来越高,投资组合越来越复杂。我离开市场的时间越久,付出的成本就越大,我还是要坚持我的职责。不过,我会尽力平衡家庭和事业。”

姜锦年挑起窗帘的边缘,望向一片绿意萌生的草坪。灌木丛郁郁葱葱,黯淡树荫垂落在地面,照拂着一排又一排的豪华轿车。而她喃喃自语:“你看,他的朋友们都是这样的,我不能差得太远。”

许星辰一知半解道:“对。”

婚礼即将正式开始,门外传来脚步声。许星辰站了起来,略显几分羞赧道:“我前几天还想,我要坐地铁来郊区,给你当伴娘,看你结婚。结果傅承林的助理发消息,说今早派车来接我。”她双手搓着裙子,回忆道:“哦,你跟我讲过,你的婚礼有两个伴娘,我是一个,还有一个叫什么?杜兰薇是吗?”

“她主动要求的,”姜锦年道,“她是傅承林的继母的女儿。”

许星辰皱起双眉:“有钱人家里的关系还真复杂啊。”她谨慎地打听秘闻:“杜兰薇是傅承林同父异母的妹妹吗?”

姜锦年轻笑:“好像是异父异母的妹妹。”

许星辰敏锐道:“你婚后还是不要和她多来往了吧,有点小危险呢。杜兰薇和你又不熟,完全比不上你和我这种姐妹之情,她为啥要做你的伴娘?她是不是对新郎有一点点小心思?”她说得姜锦年笑意更深。但姜锦年无论暗地里如何腹诽,表面上只评价了一句:“杜兰薇已经有男朋友了。那个男人我认识,是券商的推销员,最近好像职位升迁了。”

自从姜锦年搬到了傅承林家里,宅居的许星辰日子过得无聊。许星辰没找到合心合意的室友,倒是认识了一大把可爱的网友。她经常把时间花在豆瓣、天涯等社区,围观各类纠纷的帖子,自封了一个“鉴婊达人”的称号。

今天,她给自己设定任务——仔细观察一下杜兰薇。

出乎她意料的是,杜兰薇非常友善亲切。

婚礼流程从简,宾客仍然满堂。小孩子们在走廊边跑来跑去,撞到了杜兰薇的膝盖。她还弯腰扶稳那个孩子,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呀?小朋友走路要小心。”

许星辰与她搭话:“你是杜兰薇吗?”

杜兰薇发现她穿着一套相似的伴娘服,便和她握手:“你一定是许星辰。”

许星辰介绍道:“我是姜锦年的闺蜜。”

杜兰薇道:“我也是姜锦年的朋友,做期货市场的。你呢?”

许星辰道:“我是会计。”

杜兰薇晃了晃酒杯:“我数过一圈,今天这场婚礼上,银行、券商、基金、保险和投资行业的伙伴们都来了呢。傅承林和姜锦年送给客人们的伴手礼是香水和玫瑰饼干,我先领了一份,能从包装盒上闻见甜蜜的味道。”她颊生红晕,似有醉意。

她还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许星辰小姐,你和我好像是同一种人。我们永远不会有爱情……”

许星辰疑惑道:“大姐,你喝了几杯酒?”

杜兰薇也不回答。她将杯中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许星辰总担心杜兰薇会突然撒酒疯,砸场子,破坏姜锦年的婚礼。事实证明许星辰想多了,杜兰薇哪怕醉酒也有分寸。她扮演了一位细致体贴的伴娘,始终垂眸敛眉,陪伴在姜锦年身边,甚至没看一眼傅承林。

傅承林今天穿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装,分外英俊潇洒。虽说他这样的着装打扮,和平常相比,差别并不是很大,但他永远是引人瞩目的。他在灯光聚焦时,郑重给姜锦年戴上婚戒,她的手指在他掌中微微颤抖,於是他不等司仪说什么,低头在众人面前和她接吻。

亲朋好友都在宴席中欢笑。

姜锦年屏住呼吸,像是尝到了初恋的滋味。

她一瞬间想和他说很多话,仿佛走过了千山万水,终於能倾诉千言万语。她无法自控地热泪盈眶,双目盈着水光,定定将他望着,最后她笑着说:“这下,大家都知道我们是夫妻了。”

他说:“这不是很好么?”

她点头:“是啊。”

仪式结束后,婚礼进入尾声。

姜锦年家的亲戚们较为拘谨,只有姜锦年的父亲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姜父找到了亲家公,连声敬酒,还问他:“亲家母今天没来吗?”

傅承林的父亲顿时尴尬。因为傅承林提前打过了招呼:他只邀请了亲生父母参加婚礼。往后,他不会再和继母打交道,凡是继母在场的饭局,他不会出席。

父亲还问儿子:“你跟她闹僵了?”

傅承林却回答:“谈不上闹僵。她针对姜锦年,我撞见了两三次。您要护着老婆,我也得护着老婆,做男人不能窝囊。”

父亲哑口无言。

婚礼上,他没怎么说话。

姜父暂未得到回应,便不再发出疑问。他朝着姜锦年和傅承林走过去,又见到一位满头白发的女人。这位老太太少说也有六七十岁了吧。她握着姜锦年的手,关切地说了几句话,姜父听见姜锦年回答一声:“谢谢婆婆。”还在老妇人的面前装出一副乖巧模样,举止十分嫺静。姜锦年在她外婆跟前也是这样,她对待女性长辈很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她小时候像个白米糕团子,经常被婶婶们轮流抱在怀里,每逢过年,她能拿到最多的压岁钱。

姜父大胆揣测那位老妇人的身份。

傅承林和姜锦年离开之后,姜父走过去,与那位老妇人攀谈,还说:“我是新娘子的爸爸,您好。”

老妇人笑答:“您好,我叫方宛。”她犹豫几秒,才说:“我是新郎的妈妈。”

姜父当时就震惊了。

方宛接着夸赞道:“谢谢你们培养了年年这样的好姑娘,聪明有灵气。她和承林认识九年,感情深厚,小夫妻俩今天都很开心。”

姜父结巴道:“啊,对呀,开心嘛。”

他退休后,赋闲在家,常看TVB的连续剧。他借用连续剧里的一句话:“一家人嘛,最重要就是齐齐整整。”

方宛附和了他的话。姜父见她温文尔雅,谈吐非同一般,他心直口快地说:“我要是问得不对啊,您也甭回答我。前几个月,我和年年她妈,都在山云酒店里见过了傅承林的父母,那时候……”

他还没准确地描述完问题,方宛已经猜出了他的意图。方宛倒也没隐瞒,坦诚道:“傅承林他爸爸再婚了。您上次在山云酒店见到的,是傅承林的父亲和他的继母。”

姜父豁然开朗,旋即又问:“您也在北京生活吗?有空可以常来我家坐坐。年年她妈退休了,日子过得清闲,喜欢跟人聊天。”

方宛答应了。

但她有些失神。

姜父找不到话题,随口道:“您也退休了吗?”

方宛道:“我是高级精算师。”

职位名称一冒出来,吓了姜父一大跳。借着婚礼的机会,姜父到处结识了一帮傅家人,几乎每个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那种压迫感如浓云一般聚集着,其实挺恐怖的。他更没了主意,以两秒一次的频率轻微鼓掌,试图交流道:“这些年的高级精算师工作好做吗?”

“这些年的行情啊……”方宛道,“我答不上来。”

方宛原本想告诉姜父,她刚出狱不久,又怕吓着人家。另一方面,今天是她儿子举办婚礼的日子,她不愿提及那段不光彩的往事。当年,为什么要做集资理财呢?因为她确实欠下了大笔赌债。为什么要飞去美国拉斯维加斯赌博呢?因为她盲目相信自己的精算能力。她发现丈夫通过工作结识了一名姓杜的女律师,关系暧昧,打得火热。而她狠不下心来,与丈夫一刀两断。有人借酒消愁,方宛借赌博消愁,她自认是专业精算师,能掌控牌运与概率。哪怕后来做理财产品,她也是抱着赌徒的心态,并没有挥霍投资者的钱——想当初,如果有两个投资组合摆在她面前,组合A带来30%收益率的概率是0.3,组合B带来5%收益率的概率是0.7,方宛一定会选择组合A,而非组合B。她甚至完全忽略了风险控制。

她输得彻底。

九年的铁窗生活,让方宛看开了很多。如今,再让她做出取舍,她一个投资组合都不会选。她来参加婚礼,也是圆了自己作为母亲的心愿。

这场婚礼之后,方宛再没和前夫见过面。

方宛经常出门做义工,并在一家辅导机构里担任“精算师培训课程”的主讲老师。那些年轻人拼命考试的模样,让她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方宛就格外负责,广受学生们的好评,每天生活得忙碌又充实。

姜锦年发现她婆婆都如此上进,更加坚定地认为她不能吃白饭。

她和傅承林说:“老公,我有点焦虑。”

傅承林问:“焦虑什么?”

姜锦年没做声。

那时姜锦年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但她真的不显怀,她自己也搞不懂原因,腹部仅仅是微微隆起,胎儿偶尔会闹出动静。第一次胎动把她吓得不轻,之后的每一次,只要傅承林在家,她都要拉起他的手,让他感受一下他们的孩子。

她在沙发上静坐片刻,又拽住傅承林的手掌,按在那个位置。傅承林一阵轻抚,竟然告诫道:“别急,再过三个月,你能见到爸爸妈妈。”

他虽然看着姜锦年,话却是对孩子说的:“别闹你妈,让她安稳睡觉。”他认真得煞有介事,姜锦年却调笑道:“怀孕28周以后,每12小时内的胎动次数要大於30次,这样我才不会担心。”

傅承林微一颔首:“数字倒是记得清楚。”

姜锦年道:“我还会背诵股票代码和价格区间。”

她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看盘:“我这几天在思考,我在基金公司工作的两年里,很依赖团队经验。”

“这很正常,”傅承林评价道,“因为有了团队,金融机构的投资策略,比大多数散户要强。”

他把姜锦年带进书房,出示一本厚重的文件材料。姜锦年恍然发现,那些材料竟然是泉安基金的完整收购方案、框架协议、全面尽职调查结果、以及一份正式的并购协议。这几个月来傅承林一点风声都没透露。他真是将心思藏得很深。他和朋友们玩狼人杀一定是最后的赢家。

傅承林解释道:“事情没定下来之前,我怕半路生变,就没告诉你。”姜锦年还和他闹小别扭,他直接把文件摊在桌面,迫使她坐上自己的腿,左手的臂弯环着她。他翻阅一份文件,诚邀姜锦年和他一起检查,又说:“东西摆在这儿,你随时能看。”

姜锦年警觉道:“什么意思?泉安基金送给我了?”

傅承林轻敲一下桌面,拐弯抹角道:“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姜锦年叹一口气:“我不擅长管理。我和夏知秋一样,情商低得可怜。泉安基金在我手底下,恐怕还是逃不了清盘的宿命。”

傅承林端起玻璃杯,从容道:“我建议你先给公司改名。不叫泉安,换个名字。”随后他说:“管理可以慢慢学,你的投资天赋不能浪费。你熟悉的团队成员都在,只要你愿意,一定能大有作为。”

姜锦年双手搭住他的肩膀,非常诚恳也非常正式地说:“我当然愿意了。同事是好同事,公司是好公司……不过,陶学义为了快速增长基金规模,连上市公司的财务假账都做出来了。很可惜啊。”

她与他商量:“傅先生,你跟我签合同吧,你聘用我,我给你打工。”她郑重地抱紧了他的胳膊。往常,只要姜锦年这么做,傅承林基本对她有求必应。

但是今天,他冷淡又凉薄道:“我不可能和你签合同,姜小姐。”傅承林缓慢地抽出手臂,扶正姜锦年的坐姿,使她没办法靠在他的怀里。他这一系列的举动惹恼了姜锦年。她转瞬就解开他的衣扣,手伸进去轻轻地摩挲,四处乱摸,嘴上还说:“呦,你今天怎么了?不让我抱了,还不让我靠,你身上哪个地方我没摸过?”

话已出口,她自觉像个女流.氓。

她眨了眨眼,目光清澈望着他。

她打量他的神情,他用含笑的语气说:“是,我全身都被你摸过。”他指尖搭在她的外衣拉链上,每说一个字,他就往下划一寸:“你也应该回报我。”

姜锦年点头:“我们在平等的关系上,签署一份劳务合同。”

傅承林退让道:“你可以和公司签。”他说:“让人力资源部门和你谈,我不过问。”

姜锦年心里算盘打得响,丝毫不掩饰道:“好的好的。这样我不算是凭借裙带关系,空降高管职位。我暂时只对投研感兴趣,勉强负担一个新三板项目。”理顺了前因后果,她又忽然贴向他胸膛,半是困惑半是感慨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似乎笑了一下,还说:“我以为我做得不够。”

姜锦年接话道:“谦虚使你不断进步。”

傅承林却道:“娶了你,我挺骄傲。”

姜锦年略微抬头:“你好会说话啊,泡妞有一手。”

傅承林反问她:“我泡到姜小甜了么?”

姜锦年飞快地亲他一口。他正感到满意,准备表扬一下姜小甜,她就脱离了他的怀抱,右手抓起iPad,跑回了卧室大床。自从她怀孕,每次她逃跑,傅承林都不敢追。因为他下手没轻没重,揉搓搂抱姜锦年时,必定会使力。

姜锦年爬上床,玩了一会儿股市模拟盘,困了,就裹紧被子,闭上双眼。傅承林帮她关灯,还在床边坐了几分钟,轻轻覆手在她额头,将几缕散乱的长发拨弄到另一侧。她还没睡,喊道:“老公?”

他问:“怎么?”

姜锦年道:“今天也是爱你的一天。”

傅承林回应:“嗯,知道了。”他忍不住躺在她旁边,呼吸萦绕,照拂她的脸颊。姜锦年打了个哈欠,沉沉睡去。此后每一日都大同小异,平静的生活蜜里调油,孕期一周接连一周地翻篇,直到某天夜里,姜锦年给自己倒水时,失手打碎了玻璃杯。

“砰咚”一声,碎片满地。

那是夜晚八点半,月光熹微。傅承林听见响动,走向卧室,他还没开口问她,姜锦年就说:“是时候去医院了,你打电话叫司机吧。”她左手扶着桌子,呼吸困难,有些站不稳。好像胸腔里的气压都被挤到子宫,激发炸裂般的钝痛,她一时不知道是该担忧孩子,还是担忧自己——每次产检都很正常,医生说胎儿发育很好,母体一切健康。她努力缓和着心态。

傅承林立刻打电话。他还找到一件厚实的衣服,裹紧了姜锦年。夏季的温暖早已消逝,秋末冬初的寒冷席卷了城市,冰霜融化在玻璃窗上,模糊了万家灯火。

医生和车辆都来得很快。前往医院的途中,姜锦年头晕又出汗,但她始终一言不发,疼得不行了,她就试着憋气。她小时候肚子疼也是这样——屏住呼吸能止痛,她牢记这个方法。

她暗叹:做女人好难。每月痛经,初夜也疼哭了,哭得嗓子哑,生孩子又是一道坎……半个小时以后,她的纷乱杂绪都停止了。麻醉师给她使用了Epidural Anesthesia,俗称无痛分娩,持续施药,持续止痛,她终於觉得自己没被一把刀劈成两段。

傅承林预订的病房允许丈夫陪护。但是姜锦年死都不愿意,她哪怕满头大汗,仍要坚定地声称:“别让他进来。”女医生年约四十岁,见惯了各种场面,表现得体贴产妇又云淡风轻。

当夜十二点,姜锦年的女儿出生了。

新生儿体重2890克,偏瘦弱,低於平均值,但她非常健康。

姜锦年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她自己也跟着流泪。她费力地做着深呼吸,只闻到一片血腥味和说不上来的潮湿气息。但是心里很放松,像是酷暑难熬时,找到了一座纳凉的棚子,喝下一大碗冰镇茶水。懈怠与乏力感交替,麻痹神经,她无知觉地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灯光微亮。

是白天,还是黑夜呢?

她摸到自己的肚子,变小了。但是残留一层脂肪——减肥要提上日程,她的思维逐渐回笼,又开口问了一句:“女儿呢?”

傅承林回答她:“护士在照顾,别担心。”

他没刮胡子,姜锦年伸手碰他的下巴,刺刺地紮人。她还是好疲惫,但她打起精神说:“是个女孩子,你见过了吗?”

傅承林道:“非常漂亮,眼睛长得像你。护士说,很少见到新生儿这么好看。”

姜锦年怀揣着一丝骄傲:“嗯,我奶奶是当年十里八乡最水灵的姑娘。我爷爷和外公长得也不错,我们家的外貌基因还算过得去。”她轻咳一声:“没给你拖后腿。”

傅承林顾忌她刚生产完,只和她聊了一会儿天。她那时不明白他的心意,还觉得他有一些淡漠和过分的镇定。后来他才透露道:“从你进了产房,到后来昏迷,我一直在等你睁眼,和我说句话。”

姜锦年故意吓唬他:“我要是醒不来了怎么办?”

傅承林握住她的手,竟然制止道:“这话不吉利,你别说。”

在此之前,他从不避讳这些。新生婴儿带给他一种初为人父的快乐,姜锦年的坎坷遭遇又让他心有余悸。好在最终,他们一家三口有惊无险地平安出院了。

他和姜锦年的女儿被取名为傅沅芷,小名是团子。因为她白得像一团米糕,性格十分内敛安静,明显得到了傅家的真传——这激发了姜锦年的母性。女儿满月之前,姜锦年每天能看她八百遍。

然而,傅沅芷刚满三个月,姜锦年就出门上班了。

婴儿房被安装了视频监控。两位保姆轮流换岗,负责照顾团子。姜锦年的母亲听说这事,责怪女儿当了妈还不尽心,外人哪里比得上家里人?姜母有空就往他们家跑,三天两头帮着带孩子,偶尔还拉上傅承林他妈一起。

姜锦年每天早晚喂女儿吃饭。其他时候,团子只能喝奶粉。姜母在这件事上又和女儿发生分歧,姜锦年坚持要在团子半岁的时候,就给她断奶。至於理由,她过了好久才说:“我真的没办法每天在家和公司之间奔波。我必须去外地出差调研。我接管了一家基金公司,规模刚刚起步,项目重启不到一个月……”

姜母也没辙了。只能作罢。

姜锦年确实忙碌。她除了忙工作,还对自己十分苛刻。她控制饮食,坚持日常锻炼,常做美容和按摩,以最快速度恢复了身材——双腿瘦长,腰肢窍细,胸部比从前更挺拔丰满。

傅承林劝诫道:“你可以稍微休息一段时间。”

姜锦年却嘲笑道:“嗯,猴急的人是你,让我休息的人也是你。”她说话时,正在审察项目协议,台式电脑静立於书房,键盘被她偶尔敲响。她还穿着一套女士西服,语速偏快,动作简洁,一言一行都显得精明又干练。傅承林赏识她的态度,但他决定改变一点现状。他拿起一本书,坐在她旁边翻页,姜锦年果然转过头来瞧他。

他仍是不抬头,侧脸弧线完美,却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她身上。

姜锦年喊他:“老公?”

他不应声。

他还缓缓翻一页书,好像这本书多么有趣。书中价值远超过姜锦年。

姜锦年自行宽衣解带,往他背上贴紧。他坐得稳重而笔直,姜锦年仍与他温存亲热,还问:“老公你要忍到什么时候呢?”话音刚落,傅承林随手扔了书,顺势把姜锦年扑倒在床。书房的床是单人床,他一手扣在她臀侧,另一只手扶起她的双腿,依次扛在左右两肩上。姜锦年就像他掌控的一条船,在持续不断的风浪中颠簸,他还俯身,问她:“你说谁猴急?”他轻咬她的耳朵:“我忍了一年,你每天都在我跟前淘气。”

姜锦年双目水润,呜咽道:“不是你等不及,我也猴急。”

他这才满意,亲了亲她:“乖。”又问:“舒服么?”

她眯着眼睛,细细感受,诚实地点头。

之后几日的夫妻生活都很和谐,但是并未维持太久,傅承林就要出差美国。临走前,他挺舍不得离家,反而是姜锦年总催他:“小心路上堵车,飞机误点。”

傅承林仍去了婴儿房,扶着木床的栏杆,教他的女儿喊爸爸。团子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只能发出:“哒,哒……哒”的音节。姜锦年弯腰凑近,轻轻和她说:“你爸爸要出差了,和爸爸打个招呼。”

团子挥舞小手,咿咿呀呀笑着。姜锦年把她抱起来哄了一会儿,团子很快就安然入睡。傅承林坐在一旁,双手搭在膝头,判断道:“她这性格像我,不闹腾。”

姜锦年悄声说:“难道我就闹腾了?我也是文静又内敛的人。”

傅承林不做置评。

姜锦年放下女儿,黏到他怀里挠他的痒,他勾唇而笑,又顾忌孩子在睡觉,扯着姜锦年倒在床上,和她无声地嬉闹。他们玩了几分钟,傅承林终於记起他的正事,只能拎着行李箱出门,去赶飞机了——这趟出差之前,傅承林很久没有长途旅行,也很久没离开过家。等他到了美国,每天坚持和姜锦年视频聊天,定时定点,差一次都不行。

傅承林偶尔也自嘲:他一个快三十岁的、当了父亲的男人,竟然像刚谈恋爱的毛头小子。

他的资产公司发展稳定,山云酒店预备上市,他还将业务拓展到了北美,谨慎地试水。回国前一晚,他刚进行完一场商业谈判,游荡在附近的购物大厦里,给他老婆挑礼物,私人手机就忽然响了,显示一个陌生号码。他拿起来接听,道:“你好。”

郑九钧的声音响起:“我回家了。”

郑九钧长叹一口气。

傅承林问他:“你还好么?”

郑九钧闷咳,应答道:“还活着。”几秒沉默之后,他问:“你这一年过得怎么样?”

傅承林原本想说“我都当爹了”,后来还是避忌,简短讲了一些公司情况。随后,他拐弯抹角地提起去年事发,郑九钧也如实说:那晚,他遭人暗算,被一位姑娘给坑了。调查取证一年,他总算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傅承林却问:“清白?你和她做没做?”

郑九钧被他噎住,嗓子像是堵了一口痰,半晌才回答:“做了。”

傅承林犹疑:“仙人跳?”

郑九钧语气激动:“是的,她告我强.奸。”

傅承林的语气比他爷爷更老成:“烂大街的伎俩,也能诓到你。”他流露出怀疑与不可置信。郑九钧做事并不是不带脑子,那一晚之前,郑九钧才在黄总身上吃过亏。

因为顾念义气,郑九钧被黄总骗了20万的香港银行支票。黄总打着郑九钧的名头,四处借钱,四处举债,逼得郑九钧和黄总打起了官司。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郑九钧怎么还盲目信任别人,掉进坑里了呢?

郑九钧连忙解释:“我被人下药了。温临给我倒的酒。我一个叔叔说,那种药,净在暗地里传播,甚至能在微信和淘宝上买到,屌丝们拿它来泡妹,俗称迷.奸药。”

傅承林只重复道:“温临。”

郑九钧默然,又感慨:“他搞人有一套。”

*

郑九钧重归社交圈,大家都问他为什么突然消失了。他不撒谎,也不愿说实情,索性闭口不谈。谁问他类似的问题,他都会冷起一张脸,很不高兴的样子。

郑九钧重新回到了静北资产公司,职务不变。但他的性格变化较大,戒心严重许多,时刻留意着周围人——无论是陌生人,还是朋友。全公司上下,他只对傅承林不设防。他的心思和城府也深了,遇事先分析,后思考,最终做判断。哪怕在一场聚会上撞见温临,郑九钧也表现得很平静:“温先生,一年没见你了。”

温临调侃道:“郑少,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郑九钧正要讲话,傅承林搭住了他的肩膀。

傅承林挡在郑九钧之前,与温临正面交锋道:“今天刮东风。”他和温临握手,温临掌心微凉,傅承林多说一句:“四月开春,气温低,你注意保暖。”

夜幕漆黑,厅堂灯光交错。温临抬眉瞧他,眼神似一匹荒原的野狼:“你女儿四个月大了?”他提步上前,嗓音低哑如耳语:“还是个脆弱的小婴儿……”他的尾音拖长,尚未结束,傅承林加大手劲,像是要捏碎他的掌骨。

他没痛觉一般,反而笑了起来。

傅承林暗示道:“你和陶学义关系近,我也是后来才明白。”

温临却说:“别啊,我没做过犯法的事啊。陶教授那一篇文章写得好,你看过了没?老人家说,任何突破法律底线的行为,都是在侵害守法公民的利益。陶教授怎么突然知道了孙子的经营状况,谁在背后通风报信?”他神态诡谲,目视着傅承林,凸显冰冷的锐利:“好手段。泉安基金被你收购了。噢,我想起来了,现在泉安改名,名叫荣泰。”

傅承林抽回手,温临已是手背泛青。

傅承林直白地问:“给人下药算犯法吗?”

温临道:“郑九钧没失去意识,那药只是助兴啊。药也不是我下的,是人家姑娘。”

傅承林微微点头:“你更擅长操纵股市。”

温临抿一口酒,才说:“我对股市一窍不通。”

傅承林道:“我也是。”

温临笑他:“你好的不学,学坏的。”

傅承林一语双关:“你是个好榜样。”他放下酒杯,扯了一下桌布,将边缘弄得笔直,追忆往昔道:“我和我爸聊天,听说很多年前,有一家快倒闭的公司来银行贷款,老板姓温。我爸负责审察公司的经营状况,他发现账面一塌糊涂,上级领导却同意放贷,他听从领导意见。流程走到一半,他忽然反悔,出具调查报告,搅黄了这桩买卖。”

温临脸色一变。

傅承林道:“因为这事儿,你们家的人记恨我?那我真冤,跟我有什么关系。”

温临咬定道:“那些年公司缺钱,现在不缺。”

傅承林反问:“是么?”

温临笑谈:“上市企业的财务状况还能有假?”

傅承林分析道:“4473号股票公司的财务报告,被陶学义伪造了一份。你们做网络科技,去年和龙匹网签过合同,我之前没关注过,现在开始调查,来得及么?”

温临不以为然道:“您随便查。倘若能查出什么,我给你磕头下跪。”

郑九钧旁听他们的对话,只觉温临是真的难搞。要说温临做了天大的坏事?好像也没有。他就是讲话难听,背地里耍手段,永远在给人使绊子。他借用舆论的力量,联系媒体曝光山云酒店,又或者充当中介,将傅承林和琐事联系在一起。而他自己从不涉水,更不会湿鞋。

但他被傅承林揭穿往事后不久,似乎恼羞成怒。他再一次鼓动几位朋友,举报了静北资产公司,引发相关部门的调查。温临的举报理由是:静北资产公司的收益率逐年攀高,为什么他们每次进入进出都恰好押中了时机?到底是采用了何种方式?有没有涉及到证券市场的内幕交易?

傅承林接受审问,证明公司的正当交易流程。

他没有危险,只是觉得麻烦,又很浪费时间。他每天跑好几个地方,再折返回办公室,处理公务,某日一直加班到夜里九点,食堂厨师给他新做了几道菜,他却拍下一碗剩饭,发送给姜锦年。姜锦年问他:“老公晚上只能吃这个嘛?”

他回:“嗯。”

傅承林也不是卖惨。姜锦年的生活被工作和孩子侵占,像是遗忘了他。

好在,姜锦年还是很心疼地问:“你几点回来?想吃什么?”

他说:“吃你。”

姜锦年回答:“我在床上等你。”

傅承林给手机锁屏,心情好了些。他吃完食堂的饭,拎着公文包离开办公大厦,绕路去停车场时,听闻背后的脚步声。他走得缓慢一点儿,那脚步声也冲钝,於是他飞速狂奔,消失在茫茫车海中。跟踪他的人没有放弃,四处乱找,忽觉脖颈衣领一紧,原来是傅承林吊住了他的脖子。

电缆般结实的绳索绕在喉咙眼。

傅承林控制着手劲,不出意外地喊道:“姚先生。”

姚锐志面色发青。傅承林松开了他,随口道:“我的保安来了四个,你抬头看一眼。”姚锐志闻言,往不远处一望,果真见到了四位彪形大汉。身穿保安制服的四位猛男们,携带着粗实的棍子,那模样简直比黑帮还要黑帮。昏暗又阴冷的停车场里,气氛凝滞,不闻人声,傅承林半低着头,挑拣绳索,哪里还有一副文明人的礼貌?他像是混迹街头长大的痞子。

可他表面上还说:“姚先生,对您女儿的遭遇,我表示同情和慰问。但你深夜跟踪我,难免让人往歪了想。”

姚锐志张嘴要吐一口痰:“你个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