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长道士一咬牙,调头便走。
“回来。”
周虞轻轻说道,拿天子杖在他腿弯一敲,年长道士便啪地跪了,膝盖重重落在地上,疼得他嚎叫一声。
“禹庙,祭祀上古圣王禹之神庙。是神圣之所在,你在这里害人,心下就不亏么?”周虞问道,“你养他到这般大,也不容易,为何偏要在这一锅鸡汤里下毒,要让他年纪小小命丧黄泉?”
年长道士痛哭流涕,伏地说道:“好叫贵人知道,实是贫道无能,带着他在怀仙馆中,受人欺凌,不得已来这里看守禹庙,这一二年上,贫道年纪大了,身体虚弱,便连下山去做做法事,赚些银钱养活他也难,如今实是没有余力,便想着一了百了,把仅剩的几个钱买一只鸡一包药回来,我二人一并做两个饱死鬼罢了!”
吴清清可不傻,立即冷笑道:“我刚才不是给了你银子?那一大锭,足够你们二人两三年过活,到时候他也大了,不说自力更生,便是给你养老,也不是不可能。”
年长道士连连叩头,额头血迹涟涟:“是贫道蒙了心,这些年清苦得怕了,一时见了银子,知道二位必是贵人,恐怕身上还有财货,就想,就想引二位贵人先饮这毒鸡汤,害命谋财……”
“你想害我们的命!”
吴清清大怒,便要动手,她怀里的滚滚也咕咕叫着,张牙舞爪。
道童龙瑞连忙扑过去,叩头到地,额见血迹,哭道:“求求二位贵人,饶我师父,我愿为二位贵人为奴作马,只求二位贵人不要伤我师父性命,也,也莫要报官……”
吴清清恼道:“这位是大唐靖人司的司正,他就是官,且管的就是你们这些修行的道士……我们还需去报官?”
师徒二人一怔,旋即大骇!
靖人司!
那是真正的修行者机构。
他们这种虽是道士,却也只通几片经文罢了,哪里懂得修行,在靖人司的修行者眼里,与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年长道士浑身发抖:“原,原来是上仙法驾,小道的伎俩,上仙怕是进门便知晓,只是一直未揭发出来,等到小道黑了心,真起了这害人的念头,方才揭发!
小道愿以死赎罪,求上仙莫要牵连我这徒儿,求上仙饶他,求上仙饶他……”
说话之间,年长道士抓起一片瓦碗碎片,便往自己喉咙割去。
道童龙瑞大惊,忙去扑抓,却哪里来得及。
周虞指尖轻轻一弹,一股劲气破空,哢吧一声,便击碎万碗碎片。
他淡淡说道:“我念你本不是恶人,且有慈悲之心怀,养育这少年长大,你哪只手下的毒,便自己断掉,从此长长教训,绝了坏心!
往后,只把从前出家人的慈悲心恢复过来,纵然生活得不容易,但总不至於伤天害理。”
“啊这……”年长道士震惊不已,一时失语。
上仙竟绕过了他?
道童龙瑞反应更快,跪地连连磕头道谢。
年长道士痛哭,毫不犹豫,拾起一旁的胡凳,右手运力,哢嚓砸在自己左手上,顿时疼得冒冷汗,却一言不发,只是跪地叩头。
周虞转身看向庙内,那一尊巍峨的泥塑像,漠然说道:“这里是圣王庙宇,我於圣王面前,饶恕你的罪过,便是官家知道了,也不会再定你的罪。”
“谋害大唐靖人司仙官,当诛,且连坐三族。”
忽然,一个冷冷肃杀声音传来。
一名女子,从山下走来,几步便跨越山和雪和干枯的无边萧木,来到禹庙,下达冷漠的裁断。
周虞转身,定定看着她,冰冷说道:“我以天子杖裁断,你……闭嘴。”
女子盛装雍容,仪态秀美,相貌纯丽,更像是一位大唐名流贵妇,而不是一位生杀予夺,裁决一道之地的靖人司司主!
大唐靖人司江南道司主,燕仙姑!
“你除了用天子杖唬人,还会什么?”
燕司主凌厉道。
“我觉得足够了。”
周虞说道,
“燕司主既然到了,应该可以回答我此前的问题。我有一个姓燕的人要杀,还有一头龙要屠,我可以给你个面子,其中一个暂时不杀,你选哪一个?”
燕司主说道:“你在来会稽的途中,不是已经诱杀了一头龙?”
“它不算,小龙耳。”
“你们苍梧……一贯如此。”燕司主不悦说道,“这就是高祖皇帝为何要起靖人司,绝了你们苍梧与李唐朝廷合作谋万世基业的缘故。”
周虞又获知一条讯息,於是说道:“首先,我不是苍梧的人;其次,事实证明,不和苍梧合作,李唐确实得不到万世基业。”
“哈!”燕司主仰头笑了一声,“和苍梧合作,便能谋万世之基?”
周虞是个诚实的人,认真答道:“不能,这涉及到一个历史和社会学,以及统计学等等的相关问题,比较复杂,可以总结为历史周期律,确实不为人力所变更。
就算是苍梧,在我看来也无法违逆。”
“不错,那是天道!天道,怎么逆?”
“如果苍梧不行,那靖人司就行吗?有区别吗?”
燕司主淡定说道:“其实没有。”
“那还有什么意义?”
燕司主沉声说道:“所以,设仙举是正确的道路,是足以繁荣修行,缔造前所未有之盛世,使天下承平,万物苍生走向共荣的唯一方法。”
周虞震惊说道:“我本来就认为,以你的身份、修为和心境,怎么可能看中一头老而不死的恶龙,人龙苟且?
想不到,原来你们是志同道合,有着共同的理想,并且为之奋斗。失敬,失敬!”
燕司主眼神微微闪烁,漠然道:“你懂什么?”
“我就是懂得还不够多,所以不愿意做旁人的棋子,想自己走一步棋看看。”
周虞解释说道,
“事实证明,我应当走这一步,否则的话,你腹中孩儿的父亲,怎么会让它的侄女送上门来让我杀?
我若不走这一步棋,此时此刻,我和她恐怕已经在江宁的乱战之中,要么被杀,要么不得不借苍梧的力量对抗你们,然后永久的做一颗老老实实的棋子。”
“你说得对。”燕司主赞同他。
周虞继续说道:“我猜,李唐皇族想要的仙举,和你们想要的仙举,恐怕不一样;
靖人司的最高层,那位大司祭,他想要的仙举,也和你以及你的同道们想要的不一样。
否则的话,这支天子杖,为何会借李令月的手给我呢?
你说对不对?”
燕司主闻言,叹息遗憾说道:“是啊,是不一样。”
她很痛苦。
大司祭的意志,和她的理想并不一致。
“你知道未来之变革?”燕司主沉痛说道,她已经猜到了很多事情,“也就是说,在未来,到底还是你们苍梧先走了一步?”
她已然知道,
周虞、吴清清,都是从未来而来。
“是。你什么时候死,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的孩子,应该会叫做燕纯阳。”
“这个名字好。”燕司主难得露出笑容,“确实应该是这样,你们苍梧——”
“我不是苍梧的人,起码现在还不是。”
周虞打断对方。
“……苍梧,是祂的后人缔造的组织,祂的圣道是光,是绝灭的光,是划过岁月的光,祂被尊諡曰‘舜’,一舜光阴的舜,观古今之须臾,抚四海於一舜的舜……
罢了,
我不在江宁杀你,在这里杀你,又有什么区别?”
燕司主用平静无波的目光看着周虞,目不他瞬,像会稽山的雪一样冰冷说道,
“你从哪里来,从何时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什么偏偏叫‘虞’呢?
唐尧虞舜,
我若不杀你,总觉得会是一个错误。”
“你选择同意在这里做最后一场,想在这里杀我,就是一个错误!”
周虞猛地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年长道士,还有那叫龙瑞的少年道童,沉声说道,
“今日将有龙死於此,三十三年后,你当掌怀仙馆,报知於圣人,此地有龙现,圣人将改怀仙馆为龙瑞宫。
你说是不是,叶天师?”
最后一句,周虞问向跪在地上的年长道士。
年长道士愕然道:“贵人怎知我姓叶……”
……我怎么知道?
我在料定最后一场将在会稽一战后,便让马导找了很多会稽相关的典籍,运用灵魂之火,以思维之光,通读了一遍又一遍,寻找蛛丝马迹。
否则,我一个搞心理医学的,哪里会知道这些……
姓叶的年长道士眼神逐渐混沌,接着在一瞬间变得清明通透,从地上站了起来,向周虞作了一揖,从容问道:“道友,请问聂、余、夏三位前辈,可都安好?”
周虞说道:“最后一个快死了,第二个快要比肩山海,至於第一个,你问我,我哪里知道?”
叶道士略微一算,说道:“夏前辈快死了啊……那就是大概一千二百……”
看来这位叶道士,后来也认识夏建白,并且知道“一日一年倒长生”的事情。
周虞打断他道:“他续命了。”
“甚好。”
叶道士欢喜说道,
“贫道於四百余年后,其国称宋之时,寿元将尽,最后一次应龙瑞宫祈雨之醮,降如注之雨,而后知大限将近。
是时,贫道得见余前辈,传我聂前辈之法旨,叫我灵魂沉眠,终有一日复苏於今时今日,再替聂前辈做过最后一场!
贫道受恩,
安敢不效死命?”
“你听见了吗?”周虞看向燕司主,眼神带着同情,“是一个姓聂的人,把我们所有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燕司主忽然仰头,看向阴沉沉落雪的天空。
她用最恶毒的语气,阴森森地问道:“聂,你怎么就不死呢?”
“你说什么?”
周虞诧异问道, “上次我们见面,说好这一次,你将说出他的名字,解答我的好奇。你刚才说……”
燕司主说道:“我闻上古之后期,成就圣道者,或古老之神兽、遗种,又如夏后殷帝等,其修或其功如圣,则其名多为一字,是因道统渐全,知其为一也。
如帝尧、帝舜、圣王禹、夏后启、商帝汤、殷帝辛,如龙、如貘,也如剑圣……聂。”
“操。”
周虞不可思议地骂了一句。
然后,
燕司主便与叶道士交手,
天上的雪云撕裂开来,现身出一头千尺青鳞巨龙,长须血舌,夭矫雄劲,威仪棣棣,有若山河,容表铮铮,似潜渊岳。
天上又出现一口剑,
它高悬在青冥之下,
动了一动,
像是拿那头千尺长龙作为磨剑之石,只是磨了一磨,那龙便惨烈嘶吼,全身鳞甲崩开,飙射恐怖量级的血水,
龙血是天地的颜色,
玄黄。
---
本章7k+,
下章可能也很长,所以可能会在周五的很晚才能写好更新。
其实这很不好啊。
当按计划做阶段性收尾的时候,发现预计的篇幅不足以收住,这就说明写作过程中出了问题。
我原计划是最后两章一上一下,各5-6k字左右,效果最佳。
事实上我高估了自己前面铺线和后面收线的能力,这可真使一个中年废柴作者非常难过,夜宵都吃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