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王鲤伸手一引。
对面的猴子举着棒子,愣愣不动。
王鲤整了整衣袍,安然端坐,又说:“你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现在不妨坐下来与我慢慢说。”
猴子动作缓慢地放下棒子,拧着眉头,别扭地坐在王鲤面前。
“你想要什么?”王鲤问。
猴子面露疑惑。
王鲤一眨眼,童中隐匿的剑芒顿时展露无遗,凌厉的气息一瞬间刺得猴子双眼生疼,不由得让他面色微变。
假的就是假的,就算伪装得再像,终究也变不成真的。
王鲤:“我素来喜欢坦率说话,而且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所以,如果你告诉你想要什么,那说不定我会同意。可你要是不说,就没人知道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一人而为,不如众人同行。”
猴子盯着王鲤的眼睛,虽然紧紧闭嘴,但双唇却又微微抿动。
似欲言而又止。
“你猜的没错,我的眼睛确实能看到很多东西,我能看出你不是悟空。”
猴子咬了咬牙,可这时候他的心绪变化并非伪装失败后的气馁,而是被察觉之后的坦然,甚至轻松。
“……可我的眼睛也有很多东西看不明白,比方说你的目的。”
猴子两肩微微松弛,下颌微收,眼帘耷拉,语气低沉:“我没有什么目的。”
王鲤看了他几眼,随即点了点头。
“我相信。”
猴子立时抬头,表情震惊且疑惑。
王鲤没有着急回应,而是微微仰头,陷入回忆。
好一会儿,他才说:“这一路走来,我遇到了很多妖怪。他们要么用计谋骗我,要么直接使出妖风将我卷走。这些妖怪的目的也很简单,大多数是想要吃我,剩下的……想睡我。”
猴子倏地笑了起来。
王鲤面上也泛起清波,“想睡我的,我想得通。但是那些想吃我的,我却对他们的想法和认知始终难有头绪。你知道为什么吗?”
猴子不假思索:“吃唐僧一块肉,便可长生不老。这是很多妖族都知道的事情。”
“嗯,这句话我也听过,但问题是,谁吃过?如果有人吃过的话,那我自己不可能不知道,而如果没人吃过的话,那又为什么会有这种传言?”
“这……”猴子不可能答得上来,或者他即便知道为什么,也不可能说出来。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所以我也很想知道这个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王鲤语气平静,顿了顿后,突然道:“或许,你可以帮我试试?”
“嗯?”猴子愣住。
王鲤召出飞剑,对着自己的左臂凌空斩落。
当!
金戈交鸣,火星迸溅。
却是猴子即使伸出棒子将飞剑挡住。
“你疯了?”猴子不敢置信地跳起来大吼一声。
王鲤却问他:“为何拦我?”
猴子震惊地瞪着眼,指着他的左臂嚷道:“你要做什么?你是想切条手臂下来给我尝尝吗?”
“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猴子龇起獠牙,“我不吃人!”
“你不是妖怪吗?”
“我……谁告诉你妖怪都是要吃人的?”
“妖怪不一定吃人,但妖怪都可以吃人。”王鲤认真地说,“你真的可以试试,我不是在故意试你,更不是在给你设计陷阱,而是我真的想知道自己的肉是否可以长生不老。”
猴子哑口无言,嘴唇翕动,好一会儿才摇着头说:“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王鲤没疯,清静道境不允许。他是真的想知道唐僧肉是否真的具有所谓长生不老的效果。
左右不过一只手而已。
反正……又不是他自己的。
“你真的不想尝尝?”
“不要!”猴子很坚定。
王鲤遗憾:“那好吧,其实,我觉得这个传言是假的,或者,半真半假。”
猴子神态苦楚地坐回地上:“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些。”
“我不是在和你讨论,而是在为你讲述。我认为,如果真要通过吃我来获得长生不老,那一块肉肯定是不行的,一只手也许都不够,他们应该把我囫囵地吞下去,不只要吃我的血肉,还要吃我的魂魄,这样也许才能见效。”
猴子此时的表情难以言述。
同样的,那些背地里暗中窥伺或者直接光明正大地看王鲤的人,此刻的表情也大多一言难尽。
可王鲤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你不想吃,我不逼你,以后我重新找人尝试就是了。现在,说说你吧,你想要什么?”
猴子有些颓然,苦涩一笑,“原本我以为这是我活命的机会,但是没想到被你看穿了。其实就算被看穿也无所谓,你能看到,别人自然也能看到,但只要没人说,就等於没被看穿。”
“掩耳盗铃,或是聚众演戏?”
“不错,这个天地不就是这样吗?看得越明,越是困惑。人人皆作湖涂,反而成了清醒。”
“那你为何不演了?”
“是你,你的眼神,还有你的威胁,让我突然间想通了很多事情。先前我被自己的求生欲蒙蔽了双眼,现在想来,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生路了。”
说话之际,他褪下伪装,悟空的模样渐渐转换,化作一只毛发浅褐,面颊微黑,生有六耳,且耳旁满是白毛的猴子。
六耳猕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
“你与悟空一样。”
六耳:“既一样,也不一样。他的命运,比我好得多。”
王鲤摇头:“那可不一定。”
六耳动了动耳朵,“圣僧这是何意?”
“贫僧何意,你心中知晓,无须试探。往日不明则罢,今昔若还懵懂,便如凡间虫豸。”
“那圣僧应该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听我们说话。”
“无妨,他们要听,我也拦不住。不想让他们听到的,我也不会说。”
六耳顿显惊诧:“圣僧倒是洒脱,可是否太过轻妄?”
“思浅则轻,荒谬为妄。我想的不少,更没有荒唐之举,谬误之识,何来轻妄之说?”
王鲤从头到尾表现得既清醒又冷静,这让六耳猕猴难以相信的同时,心中也不免生出钦佩之意。
这时,悟空回来了。
他在云上便看到王鲤和六耳对坐交谈,落地之后有些疑惑,眼睛几次三番地瞟向地上那根和金箍棒一模一样的法宝。
“悟空,打探清楚了吗?”
“师父,了解清楚了。”悟空一番言语,将火焰山之烈说明,言辞竟然和六耳猕猴先前所讲十分相近,由此也能看出六耳对悟空的了解一定十分深入。
悟空蹲在王鲤身旁道:“师父,火焰山横亘八百里,若要过山,必先灭火,而熄灭此等火焰,最好的办法便是找铁扇公主借芭蕉扇。弟子方才本想径自去找,可想到师父先前嘱托,又顾念先前咱们曾与红孩儿有过争斗,相比铁扇公主不会轻易相借,於是回来与师父相商,看看您是否还有别的主意。”
从他的言语中不难看出,此时的悟空对王鲤已经有了更多的信任,甚至在出现问题之后也会自己多加思考,更能按捺性子。
三思而后行,对悟空来说,这是极好的进步。
王鲤先夸了他一番,然后说:“悟空,其实要过火焰山,也不一定要灭火。”
悟空眼眸明亮:“师父,您果真有其他主意?”
王鲤轻笑着说出两个字。
“绕路。”
“哦?”悟空疑惑中带着点失望,“师父,火焰山可有八百里之广,绕路的话不知道要耽搁多久时日。”
“为师不赶时间。”
“嘿嘿,师父,你就别试探俺老孙了,你总是说,要早日取得真经,返回大唐,度化世人,消业解障。如今怎能不急?不过师父自修炼之后,性情倒是比原来更沉稳不显了,换作以前,师父说不定又要急哭了。”
悟空的调笑也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唐僧取经的意志当然极为坚定难以动摇,但同时他在西行路上因为各种阻拦和磨难而哭的次数也不少。
然而,那是陈玄奘,不是王鲤。
他面不改色地说:“悟空,面对困难,我们要透过现象去看本质。西行之路,真经固然重要,但对我们、对大唐百姓来说,更重要的是取回真经。”
悟空闻言顿时不解。
“师父,这两者有何差别?”
王鲤不答,看向六耳:“你觉得呢?”
悟空这时也将目光投向这只长了六只耳朵的同族,眼里的好奇几乎快要溢出来了。
六耳没想到王鲤还会点到自己作答,但他很快想了想便道:“圣僧所言,真经是西行的目标,但是在西行途中不能为了快速达成目标而轻易以身涉险,或者急於求快,更应当以稳妥的方式抵达大雷音寺,如此才能更有把握地取得真经,返回大唐,如此,才能以真经普度众生。”
这般一讲,悟空顿时就明白了,於是他对六耳的兴趣更多了。
王鲤这时说:“目标很重要,但是我们不能忽略过程,更不能忽略了自己,因为目标不会自己实现,它需要我们。”
悟空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师父说得很有道理!”
一旁,六耳却听得眸光闪动。
王鲤也适时转头看他:“你明白了吗?”
“六耳明白,多谢圣僧教诲。”顿了顿,他又苦笑:“只是如今明白过来,却还是晚了。”
“不晚。”
说着,王鲤站起身来。
“悟空,今天这路,咱们明明可以绕,但是为师不想绕,非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而是想要以此告诉今后西行路上的妖怪们,既然要阻我,那就请他们先做好准备。”
悟空眼光熠熠,感觉师父似乎突然又变了。
六耳看着王鲤,感觉他不是在提醒后面劫难中的妖怪,而是在警告某个菩萨。
回身,王鲤看着六耳:“贫僧自大唐而来,收了四个徒弟,今日还想再收一个,你可愿拜师?”
六耳猛地一愣,旋即迅速跪倒拜下:“六耳拜见师……”
话未说完,天上突然迅速涌现佛光,观音瞬间降临。
“玄奘且慢!”
六耳身躯一颤,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悟空本想拜见菩萨,可眼看王鲤不动,他也顿时放下双手。
死寂一般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观音始终没能等到王鲤的拜见。
两边好似突然间对峙起来。
直到八戒等人归来,才打破了这几乎尴尬到凝结的气氛。
八戒:“师父,老猪我化到了许多斋饭,您放心,都给钱了!”
小白龙:“师父,弟子找到一个泉眼,暂且搬运过来,待过了这炎炎地界,再将它还回去。”
沙僧:“师父,附近有不少人家,他们说,有个铁扇公主每年会给他们扇风降雨,保证收成。”
三人同时归来,各自报上收获,随后他们都没发现情况的异常,於是异口同声地拜了观音。
如此,算是给了观音一个台阶,她也没有自持不下。
“玄奘,你已有四位弟子,不必再收了。”
王鲤轻轻摇头:“六耳与贫僧有缘。”
此言一出,也不知道观音是不是突然联想到了什么,目光不禁微微一晃,接着举起手来掐算一番,便以十分遗憾的语气说道:“玄奘,贫僧算过了,你与六耳并无师徒缘分。”
这又是观音给王鲤铺过来的台阶,若他答应不收六耳为徒,那这件事便算是过了。
可是,凭什么你铺了台阶,我就一定要下去呢?
所以,王鲤也抬起手来,胡乱地捏了一番,便道:“菩萨,贫僧算到,六耳的确与贫僧有师徒之缘。”
至此,八戒等人也终於明白过来,师父这是和菩萨对上了。
观音气度沉稳,喜怒不形於色。
王鲤回过头来面对六耳:“拜师吧!”
闻言,六耳不敢耽搁,三叩首后大声道:“弟子六耳,拜见师父!”
此时,观音未再出声阻止,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若她这时再阻拦,那难免就有欺压霸凌之嫌,更丢了佛门大士的面皮。虽然某些时候佛门最不在意的就是面皮,可那也要分时候,看对谁。
王鲤上前一步将六耳扶起,“往后你便是贫僧的五弟子,快快见过你四位师兄。”
六耳依次拜见,四人轮流回应。
此时最高兴的非沙僧莫属,他终於有个师弟了。
但同时,他们的情绪都很内敛。
观音还在呢。
王鲤面向天空:“菩萨还有何指教?”
观音笑了笑,挥手间将来两只箍儿抛到王鲤面前,“你既收徒,可叫他们带上头箍,此后谨守佛门清规戒律,不可逾越。”
王鲤却挥手将两只箍儿打了回去。
“菩萨,头箍只是形上禁锢,在身不在心,佛门戒律,由心从之则不必监视,贫僧有信心让他们发自内心地去遵守。同时,还请菩萨为悟空、悟能与悟净去除顶上之箍,以显宽容仁慈。”
闻言,八戒与沙僧还好,只是摸了摸头箍,没有更多反应。
悟空则不同,他瞬间变得十分激动。从拜师至今,历经数十劫难,他对唐僧早有改观,也无叛逆之心,但紧箍咒的存在仍旧宛如一根尖刺,插在他的心头,也横亘在师徒之间。
此时王鲤出言请菩萨摘取紧箍,悟空心中释然,颇为期待。
而小白龙和六耳也多有感激,一方面源自信任,一方面是无需身体受到束缚。
最不高兴的,自然是观音,但她终究不能有所表现。
王鲤也并不在意她此时如何作想,能够及时取出两个箍,那至少说明观音早就提前准备好了要给不再化马的小白龙也戴一个,另外属於六耳的那个不应该是提前准备的,因为王鲤的决定对观音而言也很突然。
如此,要么就是观音本身炼制或收藏了很多头箍,否则,这个多出来的头箍该是给谁的?
他不是观音,猜不到这种活了不知多少年的生灵究竟在想什么,但是想必自他而来之后,局势的变幻已经快要让观音这位主持人干得有些不顺心了。
王鲤很欣慰。
这本身就是他的目的之一。
观音看了看几人,微笑不变地收起箍儿,“玄奘慈悲,只不过悟空、悟能与悟净头顶的箍儿非贫僧所炼,而是源自上古时候一位大能,既已戴上,贫僧也无法可解。不过你也莫要忧心,待到取经功成之后,三道头箍自当为功德所破,立时可解。”
“需要功德之力?”
“不错……玄奘,你要做什么?”
王鲤一只手按在悟空头上,手掌顿时变得金光灿灿,道:“功德,贫僧有一些,地藏菩萨也给过一些。”
十世善人,怎么可能没有功德在身?
只是王鲤不知道该怎么运用功德,所以一直以来没有将它们放在心上,不过简单的挪移运转还是可以的。
随着功德之力注入,悟空顿时感觉头上的紧箍松动起来,於是情不自禁地喊道:“师父!动了,动了,它真的动了!”
观音此时也不得不直言:“玄奘,心猿未定,你真要摘除紧箍?”
王鲤面不改色:“悟空心中有佛,自然解除紧箍。”
“若他再冒犯於你,你便无法可制。”
“他若再有冒犯,也是贫僧咎由自取,错信於人,合盖受难遭劫。”
王鲤与观音问答,悟空眼神随着两人快速转动,此时此刻,他眼里本该属於观音的那份尊敬悄然地转移到了王鲤身上。
叮!
一声清脆响动,悟空身躯微微抖动了一下。
王鲤捏着紧箍,将它缓缓取了下来。
悟空双目通红,紧盯箍儿,声音微颤:“师父!”
王鲤笑着揉了揉猴头,“真的取下来了,你可以安心了。”
扑通!
悟空跪地,三拜扣头,接着蓦地急速冲天而起,大笑之声响彻苍穹。
王鲤又为八戒和沙僧取下头箍,接着将三个箍儿揣进怀里,道:“菩萨还有何吩咐?”
观音木然地望着他。
王鲤寸步不让,目不斜视。
几个徒弟不敢吭声,屏息凝神。
半晌,观音道:“火焰山难度,铁扇公主芭蕉扇难借,须有定风珠才可拿到芭蕉扇,定风珠在灵吉菩萨手中,玄奘可命弟子先去找灵吉菩萨。”
“多谢观音菩萨指点。”
“玄奘,西行路遥,苦楚甚多,还望谨言而慎行,早日抵达西天大雷音寺,取得真经。”
“贫僧自当尽心竭力。”
观音转身离去,王鲤以目光相送。
片刻,八戒才忧心忡忡地道:“师父,您怎么跟观音菩萨吵起来了?”
“吵了吗?”王鲤反问。
“呃……倒是没有真的吵架,可……”
“没有就是没有,哪儿来什么可是?”王鲤朝天空一看,悟空当即回返。
落地后,他紧紧抓住王鲤的胳膊,“师父!弟子多谢师父!”说着他又要拜下,王鲤急忙拦住。
“好了,悟空,往后你只要别举起棍子打我就行了。”
悟空尴尬地挠了挠头。
王鲤转头看了看众人,道:“该启程了。”
小白龙此时主动请缨:“师父,我去找灵吉菩萨借定风珠吧?”
“要定风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