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暗杀后的暗杀
许显纯立刻答道:「我们正值用人之际,根本不想除掉唐斩,只是为你不值,而你本领又那么好,犯不着让他。我对你很好感。他成名太早太易,未免托大了一点。」许显纯这番话,说得王寇更为感动,但他心中仍有几分清醒,想到了两点:许显纯这般摆明了偏向自己,鼓励自己杀唐斩,但万一有一天自己失宠了,会不会也像唐斩一般遭遇?另外唐斩因态度倨傲显然使许显纯不快,自己有一日能平步青云,名噪一时,也切切不可以重蹈覆辙。他想到这点,便深以为戒。
许显纯道:「要杀唐斩,你要多加准备,这人不好对付,必须要料敌机先,养精蓄锐,以万钧之力一击杀之,否则,很容易为他所趁……」王寇站起来说:「我这就告辞了。」他想想临走前要说几句话来表示壮士气概,便道:「三天后,我携唐斩首级来见。」恰好许显纯也想在他告退前说几句丈夫气概的话,便道:「愿你三天内提唐斩之头来见。」两人的话夹杂一起,几乎是同时间说出来,两人均是一笑,有些讪讪然。水小情忽趋前拉了拉王寇衣襟,怯声道:「我也愿你大功告成,为我报仇。」王寇一扬道:「为你报什么仇?」水小情用贝齿咬咬下唇,终於道:「我跟他……我是被迫的。」王寇一扬眉道:「这我看得出来。」水小情抬起了头,眼眶泛起了层泪光:「你……原谅我?」王寇冷冷地道:「我先杀他,然后再杀你。」说话斩钉截铁,绝无挽回余地。水小情一震,两颗泪珠,这才从眼眶里掉到颊边。
许显纯抚髯笑道:「看来如果你胜了,你杀人的一生,才算是刚刚开始。」王寇向许显纯一点头,大步行了出去,许显纯看着他背影消失后,仍然微笑着,直至一个番子带着气来报:「王寇的确已离开,一直往东街去远了。」东街是远离许府的一条相反街道,听了之后,许显纯脸上的笑容才告消失,他和唐斩的笑容几乎是同样的要收就收,笑容一收,便剩下一张威严的脸!然后他说:「这两个人,早死早好。」他是跟水小情说的。
水小情道:「魏公高谋远瞩,早已看出唐斩颇有反骨。他跟王寇一样,开始帮东林党人,而今东林失势,逐一被我们歼灭,他又献朱国帧首级来投靠我们,这种人是墙头草,王寇跟他是一个板子出来的人。」她说话的时候,眼泪仍在她腮边,但她眼上的神情,狠得像一个刚捏死丈夫的女巫,那两颗眼泪,像跟她连一点关系也没有。许显纯颔首道:「魏公说过,用人莫疑,疑人莫用……而天下人,居心不良者众,能杀就杀。不过杀唐斩这等杀手,非用王寇不可,杀王寇这等刺客,也非要唐斩不可。这叫杀人须借刀。」
水小情冷笑:「你请了他们来,先用王寇,宰了郎挺,再杀黄昧明,使王寇地位,直接威胁到唐斩,唐斩为了保持他固有的地位,也非杀王寇不可了。」许显纯笑道:「可惜唐斩并不是易上当之人。好笑的是,他在公公手下挂了个有名无实的差事,只好在我面前套关系,蓄意令王寇知难而退,我也借势给他们利用,这样……」水小情道:「你这两下能逃得过我眼睛么?你这是要王寇迁怒於唐斩,引发他取而代之心,而你正好作个好人。此计不但可使王寇感谢你『知遇之恩』。另外方面,也可以让王寇信你妒忌唐斩在魏公面前大红大紫,是故才除掉他,不虞有诈……」
许显纯笑道:「这两个人,都是有勇有谋,轻易取之不得。必须要周虑些方行,要知道:打蛇不死,后患无穷。这两人魏公正要除掉,而今他们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进来,这下要他们拼个两败俱伤,我们省时省力……嘿嘿嘿。他们也不想想,咱们东厂训练出多少人才,怎会用外人来指挥!」水小情嗤笑出声:「那是他们拉着老虎尾巴喊救命──自找危险。」许显纯道:「不过我怎么做,都没逃出水姑娘的法眼。」说着涎笑坐近去,用手捏水小情粉脸调笑。水小情眼波如水,也不知变得有多妩媚:「死相。」如此啐骂道。
「我可没死相。」许显纯笑道:「我知道唐斩、王寇都跟你有一手,你以前也是杀手,但你进宫才不到二载,居然心狠手辣。两个前夫同行都实在不要啦?」水小情拎着许显纯耳朵一扯,许显纯「唁」地一声怪叫:「看你姣得要滴出水来了,还这么凶,在唐斩、王寇面前,那般三贞九烈、正经八板楚楚可怜的模样儿!」水小情咬住许显纯耳朵道:「还说呢,要不然,魏公公、崔公公怎会遣我来这里,要我激使王寇、唐斩非双雄对决不可?」许显纯邪笑又拧水小情腮边道:「你这小妖精,人人都这般信任你──」
水小情一挣反问:「好哇,你敢骂魏公么?」许显纯这下可惊住,他一生在魏忠贤手下,屠戮多少忠良,大都是言谈稍有不慎、行为微有可疑、文字略有犯忌的无辜,便往往给整得家破人亡,死不全屍,别的还好,有关魏公的事,不能乱说,当下肃然起立,伸手指天作誓道:「给天我作胆,我许显纯也不敢!」水小情嘴儿一撇道:「大诈似忠的把戏,我看多了,但我谅你也不敢。」许显纯心头还有余悸,暗忖:这丫头目前真的是魏公手边红人,乌鸦飞上枝头变凤凰,以前还是自己一手保荐上去的,看来作法自毙,容她不得,有日还是要乘个隙,使魏公疑忌於她,将之消灭的好,
他本来早有诛灭水小情之心,免她坐大,但一直苦无借口时机。心里想着,嘴里却说:「我生平受魏公大恩,方才有今日,怎敢对他老人家有丝毫不敬。」水小情媚眼儿一溜,道:「你这般犯嘀咕作甚?人家又没疑着你。」想想便笑道:「你说,唐斩对王寇,哪个赢哪个输?」许显纯道:「我说唐斩,他的刀,不出则已,一出必杀,从没有出过第二刀。一个杀手要能像他这样,刀未出前敌人已死定,才能算是无敌的杀手。」水小情本想说是,但想到很多年前,很多个夜凉如水的夜晚,王寇那时还是一个未成名的青年高手,而她……还是一个没有变坏的女孩的时候。
那时候她在乎,什么都在乎,不像而今,她不在乎,她什么都不在乎,在那些个黝黑的夜晚,他们搂抱,亲密……然而每次她急剧地需要,他都能挺到她最快乐的时刻过去后,然后才崩倒喘息……这种忍耐力,今后,她有无数个男人,但一直没有再遇到过,那么在乎她快乐,并且给她快乐……。所以她说:「我说王寇。他能忍,不到最后关头,你不会知道他的一刀如何发出来;而且他善布局,他会让敌人踩进陷阱里而不自觉。」她说着的时候,在她心里,生起了一种这两年来的龌龊生活中绝未有过的温柔,好像荒原上的枯草,有一阵雨轻降……。
许显纯冷冷地道:「不管谁胜谁负,或两败俱伤,剩下的人,才算开始。」水小情一下子没意会过来:「开始什么?」这时后面远处传来了一声微叹,许显纯皱了皱眉道:「开始杀人,或被人所杀。」水小情一笑,有些微调侃的况味:「我们也不是一样……害人、或被人所害。」这时后面又传来一点轻微的杂声,许显纯笑道:「我倒没有像你那么多感触,」随即大声吩咐道:「陈移,去看看有什么事?」只听暗处即有人应道:「是。」然后又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