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另一位证人。赫伯德太太曾告诉我,她躺在床上时无法看到那扇隔门是否已插上门栓,因而请奥尔森小姐替她看看。好吧,如果她住过的包厢是二号、四号、十二号或任何双号的话——那些房间里,隔门的门栓都是安置在门把下面——那么她说的话倒也没错。可是在单号包厢,就像三号包厢那样,门栓是安置在门把上方的,因而丝毫不会被手提包所遮住。由此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赫伯德太太在说谎,她说的事根本不曾发生过。
「现在让我就时间问题说一两句话。在我看来,那只凹痕很深的怀表,真正有趣之点,在於它被发现的地点。它放在雷契特的睡衣口袋中。那个地方是不大适合放表的,放在里面会很不舒服,尤其是床头还设有挂表的鈎子,如此就更不会放在口袋里了。因此,我确信那只表是被刻意放在他口袋里的,以便误导案情。因此,作案的时间并非一点十五分。
「那么,作案时间是否在早一些的时候呢?确切地说,是否是十二点三十七分呢?我的朋友布克先生,提出我在梦中被喊叫声吵醒的事实,做为支持这一看法的依据。可是,如果雷契特服用了大量安眠药的话,他是不可能喊叫的。如果他有能力喊叫,那么他当然也有能力挣扎以保卫自己,可是,他的房里没有任何挣扎迹象。
「我记得麦奎恩曾经叫我们注意——不是一次,而是两次,而且第二次是非常露骨的——注意雷契特不会说法语这一事实。我所得出的结论是:十二时三十七分所发生的一切动作,都是专门演给我看的!关於那只怀表,谁都可以一眼识破,这类花样在侦探故事中屡见不鲜。他们认为我应该会识破这一点,并且以为我会自命不凡地推断出,既然雷契特不会说法语,我在十二点三十七分听到的声音必然不是他的声音,所以雷契特一定早已死了。可是我相信,雷契特在十二点三十七分时仍在昏昏沉睡呢。
「不过,那项计谋还是成功了!我曾打开房门朝外看了看。事实上我还听到了那句法语。如果我竟十分昏昧冲钝,丝毫未理解那句法语的重要性的话,我也一定会被提醒的。在必要时,麦奎恩一定会站出来,他会说:『很抱歉,白罗先生。那句话不可能是雷契特先生讲的,他不会说法语。』
「现在,真正的作案时间是什么时候?是谁杀了他?
「根据我的看法——这只是一个看法——雷契特被杀死的时间接近两点钟,也就是医生说的可能时间内最冲的时间。
「至於是谁杀了他——」
他停了一下,环顾他的厅众。他不能抱怨没有人注意他了,因为,此刻在场的每只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室内一片静寂,掉一根针都听得到。他慢慢地说:
「令我特别惊讶的是,要证明车上任何一个人是凶手都很困难,而且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都是由另一位可以说是『不大相干的人』所提供的,这种巧合是非常奇怪的。例如,麦奎恩先生和阿布思诺上校相互提供了不在场证明,但这两个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交情。至於那个英国男仆和义大利人也是同样情况,瑞典女士和英国小姐也是如此。我对自己说:『这种情况很反常,他们不可能全部都有牵连!』
「可是后来,先生们,我看出了其中端倪。他们全都有牵连!因为那么多和阿姆斯壮绑票案有关系的人,凑巧乘坐同一列火车旅行,这不仅罕见,简直可说是不可能。这一定不是巧合,而是事先策划的。我还记得阿布思诺上校曾经提到陪审制度。陪审团是由十二个人组成的,而车上有十二名乘客,雷契特也被戳了十二刀。所以,我一直茫然不解的一件事——何以在这样的淡季,乘坐伊斯坦堡—加来车厢旅行的人这么多——便得到了解释。
「雷契特在美国逃脱了法网。他的罪行是毫无疑问的。我想像有一个自封的十二人陪审团宣判了他的死刑,并且出於情况需要,自己充当了执刑人。根据这样的假设,整个案子便立刻脉络分明,疑团全解开了。
「我把这件事看成是一件完美的镶嵌作品,每个人都担负自己份内的任务。只要任何一个人受到怀疑,其他人就会帮他开脱,并且把水搅浑。哈德曼的证词是必要的,以备万一有某个外人沾上了嫌疑而又提供不出不在场证明。伊斯坦堡车厢中的乘客都毫无危险,他们的证词都是事先研究过的。整件事情是一幅设计得非常精巧的拼图玩具,每发现新的线索,都会使案情更加复杂。正如我朋友布克先生说的,这件案子离奇到了不可能解决的程度!而这正是作案人想要制造的效果。
「这个答案是否解释了一切呢?是的,它已解释了一切。伤口的性质——每一刀都是由不同的人戳入的;那些恐吓信不是真的,写那样的信仅仅是为了制造假证据(毫无疑问,是有真的恐吓信向雷契特发出索命的警告,可是被麦奎恩烧掉,用这些信加以替代了);至於哈德曼说被雷契特叫进去的事,当然自始至终全属谎言,而那位『矮矮的、深色皮肤、嗓音像女人』的神秘人物,不过是他信口开河,这样做的目的,在於避免把真正的卧车管理员陷之於罪,而且对男人和女人都适用。
「用匕首刺死,这个想法乍看起来有点儿怪,但仔细一想,没有其他武器更适合当时的环境了。匕首是一种人人都可用的凶器,不论身体强弱都能使用,而且不会发出声响。我猜想——虽然可能猜得不准,一定是每个人轮流经由赫伯德太太的房间,进入雷契特漆黑的房中戳下自己那一刀!他们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是哪一刀把他戳死的。
「麦奎恩把在雷契特枕头上发现的最后一封信细心地烧掉了。如果没有这封信,就不会有人怀疑车上的乘客。案子将被判定成厢外人所为,而乘客们在布罗特下车后就可以言之凿凿地说,曾看过那个『矮矮的、深色皮肤、噪音像女人的人』了。
「我并不确切知道,当这些密谋策划的人发现火车受阻,原订计划有一部份不能实行的时候,他们做了些什么。我猜想他们一定匆匆忙忙进行了磋商,接着决定还是按原计划行事。这样一来,所有乘客都必然要蒙受怀疑,不过他们已经预见到这一可能性,也做了准备。需要加强的一件事便是进一步把水搅浑。於是,在死者的房间里便掉落了两个所谓的『线索』。一个是和阿布思诺上校有关的烟斗通条(他的不在场证明最有力,并且他和阿姆斯壮一家的关系或许最难证实);另一个是那条手绢,那会陷害卓戈米罗芙公主,而根据她的社会地位和她衰弱的身体,以及她的女仆和管理员所提供的不在场证明,她的立场无懈可击。为了进一步把水搅浑,又制造了一些不相干的事来分散注意力,譬如,那个穿绯红色便袍的神秘女子,还让我亲眼见到她——有人在我门上敲了一下,我起身开门探看时,只见那件绯红色便袍在远处逐渐消失。精心选择的三个人,管理员、德本汉小姐和麦奎恩也将看到她。我想,有人还很有幽默感,竟趁我在找人谈话时,把绯红色便袍放进了我的手提箱。我不知道那件便袍是从哪里来的,我猜想那是安雷尼伯爵夫人的衣服,因为她的箱子里只有一件薄绸长袍,那件长袍十分精致,比较适合饮茶时穿,而不宜当做便袍。
「当麦奎恩一听说他细心烧掉的那封信居然还有一小部份没有烧尽,而且遗留在上面的字正好是阿姆斯壮那个姓氏时,他一定立刻向大家报告了这个情况。这样一来,安雷尼伯爵夫人的处境便严重了,於是她的丈夫马上着手涂改护照。那是他们的第二件倒楣事!
「他们一致否认和阿姆斯壮家有任何关联。他们知道我没有办法立刻查明真相,而且不相信我会去查究这件事,除非某个人引起我的怀疑。
「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有待考虑。假定我对本案的推断是正确的——我相信一定是这样——那么显而易见,卧车管理员本人一定也有参与。可是如果是这样,就一共有十三个人而不是十二个人了。通常的犯罪情况是『在这许多人之中只有一人是有罪的』,而我面临的问题却是,『这十三个人中只有一人是无辜的』。而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我得到了一个很怪的结论。我认为,没有参与罪行的那个人,正是那个被认为最有可能参与罪行的人。我指的是安雷尼伯爵夫人。当安雷尼伯爵郑重向我发誓,并以名誉担保他的妻子昨晚没有离开过房间时,他的诚挚态度很令人感动。我的判断是,安雷尼伯爵,姑且这么说,代替他妻子执行了任务。
「如果是这样,那么皮耶.米歇尔一定是共犯。但是,怎么解释他与本案的牵连呢?他是个正直的人,已经在卧车公司供职多年,不是那种会被收买去干坏事的人。因此皮耶.米歇尔一定和阿姆斯壮案有牵连。但是似乎又很不可能。然后我想起,那个死去的保姆是法国人。假定那个不幸的女子原来是皮耶.米歇尔的女儿,那就能解释一切——也能解释为什么他们要挑选这个地方来作案了。
「还有什么人扮演的角色不清楚吗?我把阿布思诺上校定为阿姆斯壮的朋友,他们可能曾在大战中共同患难。女仆希德加第.施米特,我可以猜出她在阿姆斯壮家的职务。我这人也许嘴太馋,因而对於好厨师有强烈的直觉。我给她设了个陷阱,而她也跌下去了。我说我知道她是一名好厨师,她回答说:『是的,的确如此,我所有的女主人都这样说。』然而你如果是一名随身女仆,你的主人可是很难有机会了解你是不是一名好厨师的。
「然后还有哈德曼。他看来可以十分肯定不是阿姆斯壮家的人。我只能猜想,他曾和那个法国女子相爱过。我在与他谈到外国女子的魅力时,又一次得到了预期的反应。当时他突然泪水盈眶,但只推说那是由於雪景耀目所致。
「剩下来就是赫伯德太太了。现在,我可以说,赫伯德太太在这出戏中扮演了一个最最重要的角色。由於占用着和雷契特房间相通的房间,她比其他人更容易受到怀疑。本来她是无法获得不在场证明的。要担负她所扮演的角色——一个非常自然、略微可笑、十分溺爱女儿的美国母亲,真需要由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来担纲。曾经有过一位艺术家和阿姆斯壮一家有关系:阿姆斯壮太太的母亲琳达.亚登,着名的女演员……」
他停了下来。
然后,赫伯德太太以一种温柔、圆润、如在梦中的声音——完全不像她之前发出的那种音调——说道:
「我想像自己是在演一个丑角。」她继续如在梦中地说道:「关於门栓位置的那一点疏忽,确实很不应该。这件事证明,你永远得认真排练。我们在出门时试过一下,我想当时大概是在双号房练习——我从未想到门栓会设在不同的地方。」
她挪动了一下位置,眼睛直望着。
「一切你都知道了,白罗先生,你真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可是就连你也难以想像当时的情景,想像在纽约那段可怕的日子——我简直悲痛得要发疯了,仆人们也一样,阿布思诺上校也在场——他是阿姆斯壮上校最要好的朋友。」
「他在战争中救过我的命。」阿布思诺说。
她继续说:
「我们当时就决定——或许我们都疯了,我不知道——卡赛第的死刑仍必须执行。那时我们有十二人——不如说十一人,苏珊的父亲当时远在法国。起先我们想抽签决定由谁来做,可是最后我们决定用目前的办法。这个主张是司机安东尼奥提出来的,后来由玛丽和赫克特.麦奎恩拟订了全部细节。麦奎恩一直热爱着索妮亚,我的女儿,他还向我们确切说明卡赛第是怎样利用贿赂逃脱法网的。
「我们的计划花了很长时间。首先我们得找到雷契特的行踪。哈德曼设法找到了。然后我们必须设法让马斯特曼和赫克特受他雇用,要不,至少得有一个人受他雇用。这一点,我们做到了。然后我们又和苏珊的父亲商量,阿布思诺上校坚持要有十二个人,他认为这样才更符合规章,他不大喜欢用匕首的这个主意,不过他也认同用刀子可以解决我们大多数的难题。这个计划,苏珊的父亲也愿意参与,苏珊是他唯一的女儿。我们从赫克特那里得知雷契特冲早要搭东方快车从东方归来。由於皮耶.米歇尔正好在车上供职,这机会就太好了,绝不能错过。何况,那还是一个不会牵累任何外人的好方法。
「我女儿的丈夫当然应该知道,他坚持要陪她一起搭乘这班火车。在赫克特的巧计哄骗下,雷契特选定了旅行的日子,那天正好是米歇尔的班。我们本来打算把伊斯坦堡—加来车厢的每个房间都订下来,可是不幸有一个房间我们订不到。那个哈里斯先生当然是个虚构的人物,让赫克特的房间里住一个陌生人会很麻烦的。然而,到了最后一分钟,你来了……」
她不说了。
「好啦。」她说,「现在你都知道了,白罗先生。你打算怎么办呢?如果一切都必须公开的话,你能不能只惩办我一个人呢?我十分乐意在那个人身上戳上十二刀。不仅由於他害死了我女儿和我孙女,而且还害死了一个胎儿,不然,他现在还会活着,过着他的幸福生活。还不止於此。在弄死黛西之前,他还弄死过其他孩子;而且他将来还会再害死其他的小孩。整个社会已都谴责过他,我们只不过是执行了那项判决。可是没有必要把其他人都扯进去。这些善良忠诚的灵魂——可怜的米歇尔,还有玛丽和阿布思诺上校,他们是相爱的……」
她的声音非常动听,在环坐听众的空间里萦绕回荡,她那深沉、感情充沛而撼动人心的声音曾经激励过多少纽约的观众啊!
白罗看了看他的朋友。
「你是公司的董事,布克先生,」他说,「你说怎么办?」
布克先生清了清嗓子。
「依我看,白罗先生,」他说,「你提出的第一种答案是正确的,一定是如此。我建议等南斯拉夫警察来到的时候,我们就告知他们第一种答案。你同意吗,医生?」
「当然同意。」康士坦丁医生说,「至於医学上的证据,我想,呃……我可以提出一两点异想天开的意见。」
「现在,」白罗说,「既然已经把答案给了你们,请容我万般荣幸地宣布退出本桩案件……」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