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个消息是你们两人都喜欢听的,杰拉尔德说。听说斯图又在-十二橡树-村求婚了。」「是霍妮还是英迪亚?媚兰兴奋地问,而思嘉几乎是愤愤地瞪着眼珠子等待说下去。
「唔,当然了,是英迪亚小姐,她不是一直稳稳地抓住他,直到我们家这个小女儿去勾引他为止吗?」「唔,媚兰对於杰拉尔德这股直率劲儿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还不只这样呢,现在小布伦特又喜欢到塔拉农转圈了!思嘉不好说什么。在她看来她的这位情人的变节行为几乎是一种侮辱。尤其是她还记得,当她告诉这对孪生兄弟她快要和查理结婚时,他们表现得那么粗野。斯图尔特甚至威胁要杀死查理或思嘉,或者他自己,或者所有这三个人,那一次闹得可真紧张呀!
「是苏伦吗?」媚兰问,脸上流露出高兴的微笑。不过我想,肯尼迪先生——」「唔,他呀?杰拉尔德说。弗兰克‧肯尼迪还是那样蹑手蹑脚的,连见了自己的影子都害怕。他要是再不说清楚,我就要问问他究竟安的什么心。不,布伦特是在打我那小女儿的主意。」「卡琳?」「她还是个孩子呢!思嘉尖刻地说,终於又开口了。
「她比你结婚的时候只小一岁多一点呢,小姐,杰拉尔德反驳道。你是在抱怨你过去的情人看上了你的妹妹喽?媚兰脸红了,她很不习惯这种坦率态度,於是示意彼得去把甘薯馅饼拿进来。她在心里拚命寻找别的话题,最好既不牵涉到某个具体的人而又能使奥哈拉先生不要谈其他此行的目的。她什么也想不出来,不过奥哈拉一下打开话匣子,便只要有人听他,也用不着你怂恿了。他谈到物资供销部的需求每月都在增加,谈到杰斐逊‧戴维斯多么奸滑愚蠢,以及那些被北方佬以重金招募到军队的爱尔兰人怎样耍流氓,等等。
酒摆到桌上了,两位姑娘起来准备走开,这时杰拉尔德皱着眉头严峻地看了他女儿一眼,叫她单独留下来陪他一会。
思嘉无可奈何地瞧着媚兰,媚兰无计可施,绞着手里的手绢,悄悄走出去,把那两扇滑动的门轻轻拉上了。
「好啊,姑娘!杰拉尔德大声说,一面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你干得不错嘛!刚当了几天寡妇?你这是想再找一个丈夫啦。」「爸爸,别这么大声嚷嚷,佣人们——」「他们一定早知道了,大家都听说咱们家的丑事了,你那可怜的母亲给气得躺倒了,我也抬不起头来。真丢人呀!不,小家伙,这一回你休想再用眼泪来对付我了,他急速地说下去,口气中微微流露着惊恐,因为看见思嘉的眼睑已开始眨巴眨巴,嘴也哭了。我了解你。你是丈夫一死马上就会跟别人调情的。不要哭嘛。我今天晚上也不想多说了,因为我要去看看这位漂亮的巴特勒船长,这位拿我女儿名誉当儿戏的船长,但是明天早晨——现在你别哭了。这对你毫无好处,毫无好处。我已经决定,你明天早晨就跟我回塔拉去,免得你再让我们大家丢脸。别哭了,好孩子,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这不是很漂亮的礼物吗?瞧呀!你给我添这许多麻烦呢,叫我在忙得不可开交时老远跑到这里来?别哭了!媚兰和皮蒂帕特他们睡着好几个小时了,可思嘉仍然醒着躺在闷热的黑暗中,她那颗憋在胸腔里畏缩着的心显得很沉重。要在生活刚刚重新开始的时候就离亚特兰大,回家去,见母亲,这多可怕呀!她宁死也不愿意去跟母亲见面。她但愿自己此刻就死了,那时大家都会后悔自己怎么就这样狠心呢。她的头在火热的枕头上转过来转过去,直到隐隐听见寂静的大街上有个声音远远传来。那是一个很熟悉的声音,虽然那样模糊,听不清楚,她从床上溜下来,走到窗口。在一片繁星密布的幽暗天空下,街道两旁那些交拱着的树木,显得柔和而黑黝黝的。声音愈来愈近,那是车轮的声响,马蹄的得得声和人声。她忽然咧嘴一笑,因为她听到一个带浓重爱尔兰土腔和威士忌酒味的声音在高唱《矮背马车上的佩格》,她明白了。这一回尽管不是在琼斯博罗旁听了法庭审判,但杰拉尔德这次回家的情景却是同上次的毫无二致。
思嘉隐约看见一辆马车在屋前停下来,几个模糊的人影下了车。有个什么人跟着他。那两个影子在门前站住,随即门闩一响,思嘉便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杰拉尔德的声音。现在我要给你唱《罗伯特‧埃米特挽歌》,你是应该熟悉这支歌的,小伙子。让我教你唱吧。」「我很想学呢,他的那位同伴答道,他那拖长的声调中好像抑制着笑声似的,不过,奥哈拉先生,以后再说吧。」「啊,我的上帝,这就是那个姓巴特勒的家伙呀!思嘉心里想,开始觉得懊恼,但随即高兴起来。至少他们没有搞决斗,而且他们一定很投机,才在这个时刻在这种情况下一道回家来。
「我要唱,你就得听,要不然我就宰了你,因为你是个奥兰治分子。」「是查尔斯顿人,不是奥兰治分子。」「那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更坏呢。我有两个姨妹就在查尔斯顿,我很清楚。」「难道他想让所有的邻居都听见吗?」思嘉惊恐地想道,一面伸手去找自己的披肩,可是她怎么办呢?她不能深更半夜下楼去把父亲从大街上拖进来呀!
倚在大门上的杰拉尔德这时二话不说,便昂着头用低音吼着唱起《挽歌》来,思嘉把两只臂肘搁在窗棂上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本来是支很美妙的歌,只可惜她父亲唱不成调儿。她自己也是喜欢这支歌的,还跟着歌词沉思了一会,那是这样开始的:她距离年轻英雄的长眠之地很远,她的情人们正围着她在这儿悲叹。
歌声在继续,她听见皮蒂帕特和媚兰的房间里有响声。可怜的人,她们都给吵醒了。她们不习惯像杰拉尔德这样充满血性的男人。歌唱完了,两个人影叠在一起从过道上走来,登上台阶。接着是轻轻地叩门声。
「我看只好我下楼了,思嘉想。毕竟他是我父亲,而皮蒂是死也不会去的。」而且,她不想让佣人们看见杰拉尔德这副模样,要是彼得去扶他上床,他准会发神经的。只有波克才知道怎样对付他。
她用披肩紧紧围着脖子,点起床头的蜡烛,然后迅速从黑暗的楼梯上下去,走到前面穿堂里。她把蜡烛插在烛台上,开了门,在摇晃不定的烛光下看见瑞德‧巴特勒衣着整齐地搀扶着她那位矮矮胖胖的父亲。那首《挽歌》显然已成了杰拉尔德的天鹅之歌,因为他已经老老实实地挂在这位同伴的臂膀上了,他帽子不见了,那头波浪式的长发乱成了一堆白马鬃似的,领结歪到了耳朵下面,衬衫胸口上满是污秽的酒渍。
「我想,是你父亲吧?巴特勒船长说,黝黑的脸庞上闪烁着两只乐呵呵的眼睛,他一眼便看遍了她那宽松的睡衣,彷佛把那条披肩都看穿了。
「把他带进来,她毫不客气地说,对自己的装束感到很不好意思,同时恼恨父亲使她陷入了任凭此人嘲笑的尴尬境地。
巴特勒把杰拉尔德推上前来。让我帮你送上楼去好吗?
你是弄不动他的。他沉得很。」
听到这一大胆的提议,她便吓得张口结舌了。试想果真巴特勒船长上楼去了,此刻正畏缩着躲在被子里的皮蒂帕特和媚兰会怎样看呢!
「哎哟,不用了!就放到这里,放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好了。」「你是说寡妇自焚?」「你要是留神把话说得文明一点,我就感激不尽了。这里,把他放下吧。」「要不要替他脱掉靴子?」「不要,他本来就是穿着靴子睡的。她不小心说漏了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因为他把杰拉尔德的两条腿交叉起来时轻轻地笑了。
「现在请你走吧。」
他走过黑暗的穿堂,拿起那顶掉在门槛上的帽子。
「星期天来吃午饭时再见吧,他边说边走出门去,随后轻轻把门带上。
思嘉五点半锺起身,这时仆人们还没有从后院进来动手做早餐。她溜进静悄悄的楼下客厅里。杰拉尔德已经醒过来,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圆圆的脑袋,彷佛要把它捏碎似的。思嘉进去时他偷偷朝她看了看。他这样动动眼睛也觉得痛苦不堪,接着便呻吟起来。
「真要命,哎哟!」
「爸爸,你干的好事呀!她忿忿地低声说。那么晚回来,还唱歌把所有的邻居都吵醒了。」「我唱歌了?」「唱了!把《挽歌》唱得震天响!」「可我压根儿记不得了。」「邻居们会到死还记得的。皮蒂帕特小姐和媚兰也是这样。」「真倒霉,杰拉尔德呻吟着,动着长了厚厚一层苦苔的舌头,在焦干的嘴唇上舔了一圈。」一玩儿起来,以后的事我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玩儿?」「巴特勒那小子吹牛说他玩扑克无人能敌——」「你输了多少?」「怎么,我赢了,当然,只消喝一两杯我就准赢。」「拿出你的荷包来我看看。好像动弹一下都很痛苦似的,杰拉尔德好不容易才从上衣口袋里取出荷包,把它打开。他一看里面是空的,这才愣住了。
「五百美元,他说,准备给你妈妈向跑封锁线的商人买东西用的,如今连回塔拉的盘费也没了。思嘉烦恼地瞧着那个空荷包,心中渐渐形成一个念头,而且很快就明确了。
「我在这里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她开始说,你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孩子,闭住你的嘴,你没看见我的头都快炸了吗?」「喝得醉醺醺的,带着巴特勒船长这样一个男人回来,扯开嗓子唱歌给大家听,还把口袋里的钱输得精光。」「这个人太会玩牌了,简直不像个上等人。他——」「妈听到了会怎么说呢?他忽然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
「你总不至於向你妈透露让她难过吧,会吗?」思嘉只嘟着嘴不说话。
「试想那会叫她多伤心,像她这样一个柔弱的人。」「爸,那么你也得想想,你昨晚还说我辱没了家庭呢!我,只不过可怜巴巴地跳了一会舞,给伤兵挣了点钱嘛。啊,我真想哭。」「好,别哭,杰拉尔德用祈求的口气说。我这可怜的脑袋还怎么受得了呀,它真的就要炸了!」「你还说我——」「小家伙,得了,得了,不要为你这可怜的老父亲说的什么话伤心了,他是完全无心的,并且什么事情也不懂!当然,你是个又乖又好心的姑娘,我很清楚。」「还要带我不光彩地回家去吗?」「噢,我不会这样做,亲爱的,那是逗你玩儿的。你也不要在妈跟前提这钱的事,她已经在为家里的开支发急了,你说呢?」「不提,思嘉爽快地说,我不会提的,只要你让我还留在这里,并且告诉妈妈,那只不过是些刁老婆子的闲扯罢了。杰拉尔德伤心地看着女儿。
「这等於是敲诈了嘛。」
「昨晚的事也很不体面呢。」
「好吧,杰拉尔德只得哄着她说,我要把那件事统统忘掉。现在我问你,像皮蒂帕特这样一位体面的女士,家里会藏得有白兰地吗?要是能喝一杯解解昨晚的酣醉——思嘉转过身来,踮起脚尖经过穿堂,到饭厅里去拿白兰地酒,这是皮蒂帕特每当心跳发晕或者好像要晕时总得喝一口的,因此思嘉和媚兰私下称之为治晕药水,思嘉脸上一片得胜的神色,对於自己这样不孝地摆弄父亲一点不感到羞耻。如今,即便还有什么多嘴多舌的人再给爱伦写信,她也可以从谎言中得到宽慰了。现在她可以继续待在亚特兰大了。如今,她可以根据自己高兴做几乎任何想做的事了,因为皮蒂帕特本来就是个没主见的女人。她打开酒柜,拿出酒瓶和玻璃杯,把它们抱在胸前站了一会儿,想像着美妙的远景她好像看见在水声潺潺的桃树溪畔举行野餐和在石山举行大野宴的情景,还有招待会、舞会,坐马车兜风,以及星期日晚上在小店吃晚餐,等等。所有这些活动她都要在场,并且成为其中的核心,成为一群群男人围聚着的核心。男人们会很快坠入情网,只要你在医院里给他们稍稍做点事情就行。
现在他对医院不再那么反感了。男人生病时总是容易感动的。
他们很轻易就会落到一位机灵姑娘的手里,就像在塔拉农场,只要你把果树轻轻一摇,一个个熟透了的苹果就掉下来了。
她拿着那瓶能叫人重新振作的酒回到父亲那里,一路在心中感谢上帝,因为着名的奥哈拉家族的头脑毕竟没有抵挡住昨晚的那场搏斗;她并且突然想起:也许瑞德‧巴特勒还和这件事有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