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兰!媚兰!梅贝尔喊道,声音显得很快活。雷内没事!还有艾希礼,啊,感谢上帝!这时披肩已从她肩上掉下来,她那大肚子再明显不过了。但是这一次无论梅里韦瑟太太或者她自己都没去管它。啊,米德太太!雷内——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变了,媚兰,你瞧!-—米德太太,请看呀!达西是不是——?米德太太正垂着两眼在凝望自己的衣襟,听到有人叫她也没有抬起头来,不过小费尔坐在旁边,只要看看他的表情便一切都明白了。
「唔,妈,妈,他可怜巴巴地说。米德太太抬起头来,正好触到媚兰的目光。
「现在他不需要靴子了。」
「啊,亲爱的!媚兰惊叫一声,哭泣起来,一面把皮蒂姑妈推到思嘉肩上,爬下马车,向大夫太太的马车走去。
「妈,你还有我呢,费尔无可奈何地极力安慰身旁脸色苍白的老太太。只要你同意,我就去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杀掉——」「不!米德太在哽咽着说,一面紧紧抓住他的胳臂,好像决不放它了似的。
「费尔‧米德,你就别说了!媚兰轻声劝阻他,一面爬进马车,在米德太太身旁坐下,抱她搂在怀里。接着,她才继续对费尔说:「你觉得要是你也走了,牺牲了,这对你妈有帮助吗?从没听说过这种傻话。还不快赶车把我们送回家去!」费尔抓起缰绳,这时媚兰又回过头去对思嘉说话。
「你把姑妈送到家里,请马上到米德太太家来。巴特勒船长,你能不能给大夫捎个信去?他在医院里呢。马车从纷纷四散的人群中出发了。有些高兴得哭泣,但大多数是受到沉重打击后还没有明白过来,仍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思嘉低着头在看那张模糊的名单,飞快地读着,看有哪些熟人的名字。既然艾希礼已经没事了,她就可以想想别的人了。啊,这名单好长呀!亚特兰大和全乔治亚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啊!
我的天!卡尔弗特——雷福德,中尉。雷福!她忽然记起很久前那一天,当时他们一起逃走了,可到傍晚又决定回家来,因为他们饿了,而且害怕天黑了。
「方丹——约瑟夫,列兵。很坏的小个儿乔!可萨刚生了孩子还没复元呢!
「芒罗——拉斐特,上尉。拉斐同凯瑟琳‧卡尔弗特订婚了,可怜的凯瑟琳呀!她这是双重的牺牲,兄弟加未婚夫。
不过萨莉更惨,是兄弟加丈夫。
她几乎不敢再念下去,啊,这太可怕了。皮蒂姑妈伏在她肩上唉声叹气,思嘉不怎么礼貌地把她推开,让她靠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自己继续念名单。
当然,当然——不可能有三个叫塔尔顿的名字在上面。或许——或许排字工人太匆忙,误将名字排重了。可是,不,他们真在这里。塔尔顿——布伦特,中尉。」「塔尔顿——斯图尔特,下士。」「塔尔顿——托玛斯,列兵。还有博伊德,战争头一年就死了,也不知埋在弗吉尼亚什么地方。塔尔顿家的几个小伙子都完了。汤姆和那对懒惰的长脚孪生兄弟,都喜爱聊天,喜欢开荒谬的玩笑,博伊德很会跳舞,嘴厉害得像只黄蜂,如今都完了!
她再也念不下去了,她不知道别的小伙子,那些跟她一起长大、一起跳舞、彼此调情和亲吻过的小伙子,还有没有人被列在这份名单上。她真想痛哭一场,设法使那卡住她喉咙的铁爪放松一点。
「思嘉,我很为你难过,瑞德说。她抬头望着他,都忘记他还在那里了。里面有许多是你的朋友吗?」她点点头,勉强说:「几乎这个县里的每一家和所有——塔尔顿家所有的三个小伙子——眼睛里没有那种嘲讽的意味了。他脸色平静而略显忧郁。
「可是名单还没完呢,他说,这仅仅是头一批,不是全部。明天还有一张更长的单子。他放低声音,不让旁边马车里的人听见。思嘉,李将军一定是打了败仗,我在司令部听说他已撤回到马里兰了。她惊恐地朝他望着,但她害怕的不是李的失败。明天还有更长的伤亡名单呀!明天。她可没有想到明天,只不过一见艾希礼的名字不在上面就乐起来了。明天,怎么,他可能现在已经死了,而她要到明天才会知道,也许还要等到一星期以后呢。
「唔,瑞德,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要是当初让北方佬去付钱赎买黑人——或者就由我们把黑人免费交给他们,免得发生这场战争,那不是会好得多吗?」「思嘉,问题不在黑人,那只是借口罢了。战争之所以常常发生,就是因为人们喜欢战争,女人不喜欢,可是男人喜欢战争,胜过喜欢女人。」他又歪着那张嘴笑起来,脸上不再有严肃的神色了。他把头上那顶巴拿马帽摘下来向上举了举。
「再见。我得去找米德大夫了。我想,他儿子的死讯由我这个人去告诉他,这颇有讽刺意味,只是他目前不会感觉到这一点。不过日后,当他想一个投机商居然向他转达了一位英雄牺牲的消息,大概是要恨恨不已的。思嘉让皮蒂姑妈服了一杯甜酒后,在床上躺下,留下百里茜和厨娘服伺她,自己便出门到米德大夫家去了。米德太太由费尔陪着在楼上等丈夫回来,媚兰坐在客厅里跟几个来慰问的邻居低声谈话,她同时在忙着干针线活儿,修改一件丧服,那是埃尔太太借给米德太太的。这时屋里已充满了用家制黑颜料煮染衣服的辛辣味儿,因为厨师在厨房正一面啜泣一面搅动泡在大锅里的所有米德太太的衣裳。
「她现在怎么样?思嘉小声问。
「一滴眼泪也没有。媚兰说。女人流不出眼泪才可怕呢。
我不知道男人怎么忍得住不哭一声,我猜想大概男人比女人坚强和勇敢一些,她说她要亲自到宾夕法尼亚去把他领回家来。大夫是离不开医院的。」「那对她太可怕了!为什么费尔不能去呀?」「她怕他一离开她就会去加入军队,军队里现在连十六岁的人也要呢。你瞧他年纪虽小可个儿长得那么大。邻居们因为不想看大夫回来时的情景,便一个个陆续离开了,只剩下思嘉和媚兰两人留在客厅里缝衣服。媚兰尽管忍不住伤心,眼泪一滴滴落在手中的活计上,但显得还算镇静。她显然没有想到战争可能还在进行,艾希礼或许就在此刻牺牲了。思嘉满怀恐惧,不知道应不应该把瑞德的话告诉媚兰,好叫她分担这惊疑莫定的痛苦,或者暂时瞒着她,自己一个人兜着。最后她决定保持沉默,如果让媚兰觉得她太为艾希礼担忧了,那总归是不合适的。她感谢上帝,那天上午包括媚兰和皮蒂在内,人人都陷在各自的忧虑中,无心去注意她的表现了。
她们静静地缝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外面有声音,便从帘缝中窥望,看见米德大夫正从马背上下来。耷拉着脑袋,他垂着两肩,满脸胡须像扇子似的挂在胸前。他慢慢走进屋来,放下帽子和提包,默默地吻了吻两位姑娘,然后拖着疲乏的身子上楼去。一会儿费尔下来了,他的腿和胳臂又瘦又长,显得那么笨拙。媚兰和思嘉都示意让他坐在身边,可是他径直向前廊走去,在那儿的台阶上坐下,双手捧着头一声不响。
媚兰长叹一声。
「因为他们不让他去打北佬,他给气疯了,才十五岁呀!
啊,思嘉,要是有这样一个儿子,倒是好极了!」「好叫他去送死吗?」思嘉没好气地说,同时想起了达西。
「有一个儿子,哪怕他给打死了,也比没有儿子强。媚兰说着又哽咽起来。」你理解不了,思嘉,这是因为你有了小韦德,可我呢——啊,思嘉,我多么想要一个儿子呀!我知道,你觉得我不该公然说出这句话来,但这是真的,每个女人都需要,而且你也明白这一点。思嘉竭力控制住自己,才没有对她嗤之以鼻。
「万一上帝想连艾希礼也——也不放过,我想我是忍受得住的,尽管我宁愿跟他一起死。不过上帝会给我力量来忍受。
可是,如果他死了,我又没有一个他的儿子来安慰我,那我就受不了啦。啊,思嘉,你多幸运呀!虽然你失去了查理,可是你有他的儿子。可要是艾希礼没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思嘉,请原谅我,我有时候真对你十分妒忌呢——」「妒忌——我?思嘉吃惊地问,一种负疚感突然袭上心头。
「因为你有儿子,可我没有呀!我有时甚至把韦德当作是自己的儿子。你不知道,没有儿子可真不好受呢!」「简直胡扯!思嘉觉得放心了,才故意这样说她。同时朝这个红着脸低头缝纫的小个儿匆匆瞧了一眼。媚兰大概很想要孩子了,可是她这个儿子肯定是生不出来的。她比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高不了多少,臀部也窄得像个孩子一般,胸脯更是平板板的。一想到媚兰也会有孩子,思嘉便觉得很不舒服,这会引起许许多多她无法对付的想法来。她怎么受得了呢!如果媚兰真的跟艾希礼生了个孩子,那就像是从思嘉身上夺走了什么似的。
「请原谅我说了那些关於韦德的话。你知道这多么爱他。
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别傻了,她不耐烦地说,快到外面走廊上去安慰安慰费尔。他在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