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不清楚这算不算一句恭维话。她用怀疑的口气说。
「当然不算,他答道:「你什么时候才不到男人们最随便的表白中去寻找什么恭维呢?」「等我躺到了灵床上才行,她微笑着回答,心想常常有男人来恭维她呢,即使瑞德从没有这样做过。
「虚荣心,虚荣心,他说。至少,你在这一点上是坦白的。他打开他的烟盒,拈出一支黑雪茄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划亮一根火柴。他靠在一根柱子上,双手抱膝,静静地吸烟。思嘉又在躺椅里摇晃起来。黑暗的夜雾浓密而温暖。他们周围一片静悄悄,平息在蔷薇和忍冬密丛中的模仿鸟从睡梦中醒过来,小心而流利地唱了几声。接着,彷佛经过一番审慎的思考,它又沉默了。
这时,瑞德突然从走廊的黑影中笑出声来,低声而柔和地笑着。
「所以你就跟威尔克斯太太留下来了!这可是我从没碰到过的最奇怪的局面!」「我倒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思嘉不安地回答,立即引起了警惕。
「没有吗?这样一来你就不易客观地看问题了。过去一些时候以来,我的印象是你很难容忍威尔克斯太太。你认为她又傻气又愚蠢,同时她的爱国思想也使你感到厌烦。你很少放过机会不趁势说两句挖苦话,因此我自然会觉得十分奇怪,怎么你居然会做这种无私的事,会在这炮声震天的形势下陪着她留下来了。你究竟为什么这样做啊?说吧。」「因为她是查理的妹妹嘛——而且对我也像姐妹一样,」思嘉用尽可能庄重的口气回答,尽管她脸上已在发烧了。
「你是说因为她是艾希礼的遗孀吧。」
思嘉连忙站起来,极力抑制住心中的怒火。
「你上次对我那样放肆,我本来已准备饶恕你,可现在再也不行了。今天要不是我正感十分苦闷,我本来是决不会让你踏上这走廊来的。而且——」「请坐下来,消消气吧,他的口气有点变了。他伸出手拉着她的胳臂,把她拖回椅子上。你为什么苦闷呢?」「唔,我今天收到一封从塔拉来的信,北方佬离我家很近了,我的小妹妹又得了伤寒,所以——所以——即使我现在能够如愿地回去,妈妈也不会同意的,因为怕我也传上呢!」「嗯,不过你也别因此就哭呀,他说,口气更温和了些。
「你如今在亚特兰大,即使北方佬来了,也比在塔拉要安全些。
北方佬不会伤害你的,但伤寒病却会。」「你怎么能说这种仆人的话呢?北方佬不会伤害我?」「我亲爱的姑娘,北方佬不是魔鬼嘛。他们并不如你所想像的,头上没有长角,脚上没有长蹄子。他们和南方人一样漂亮——当然嘛,礼貌上要差一点,口音也很难听。」「哼,北方佬会——」「会强奸你?我想不会。虽然他们很可能有这种念头。」「要是你再说这种粗话,我就要进屋了,她厉声喝道,同时庆幸周围的阴影把她那羞红的脸遮住了。
「老实说吧,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
「啊,当然不是!」
「可实际是这样嘛!不要因为我猜透了你的心思就生气呀。那都是我们这些娇生惯养和正经的南方太太们的想法呢。
她们老担心这件事。我可以打赌,甚至像梅里韦瑟太太这样有钱的寡妇……」思嘉强忍着没有出声,想起这些日子凡是两个以上太太在一起的地方,她们无不偷偷谈论这样的事,不过一般都发生在弗吉尼亚或田纳西,或者在路易斯安那,而不是离家乡很近的地方。北方佬强奸妇女,用刺刀捅儿童的肚子,焚烧里面还有老人的住宅。人人都知道这些都确有其事,他们只不过没有在街角上大声嚷嚷罢了。如果瑞德还有点礼貌的话,他应该明白这是真的,也用不着谈论。何况这也不是开玩笑的事埃她听得见他在吃吃地暗笑。他有时很讨厌。实际上他在大多数时候都是讨厌的。这太可怕了。一个男人居然懂得并且谈论女人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会叫一个姑娘觉得自己身上一丝不挂似的。而且也没有哪个男人会从正经妇女那里了解这种事情。思嘉因为他看透了她的心思而十分生气。她宁愿相信自己是男人无法了解的一个秘密,可是她知道,瑞德却把她看得像玻璃一样透明。
「我倒要问问你,谈到这种事情,他继续说,你们身边有没有人保卫或监护呢?是令人钦佩的梅里韦瑟太太,还是米德太太?彷佛知道我到这里来是不怀好意似的。她们一直盯着我。」「米德太太晚上常过来看看,思嘉答道,很高兴能换个话题了。不过,她今天晚上不能来。她儿子费尔回家了。」「真是好运气,」他轻松地说,碰上你一个人在家里。他声音里有一点东西使她感到愉快,心跳得快起来,同时也感到自己的脸发热了。她听见了她曾多次从男人声音中听到过的那种预示要表白爱情的口气。唔,真有趣!现在!只要他说出他爱她三个字,她就要狠狠地折磨和报复他一下,把过去三年他对她的讽刺挖苦统统还给他。她要引诱他来一次苦苦追求,最好把他眼见她打艾希礼耳光那一天她所受到的羞辱也洗刷掉。然后她要温柔地告诉他她只能像个妹妹那样做他的朋友,并且以大获全胜来结束这场较量。她预想到这一美妙的结局时,不觉神经质地笑起来了。
「别笑呀,他说,一面拉着她的手,把它翻过来,把自己的嘴唇紧压在手心里。这时有一股电般流的强大热流通过他温暖的亲吻注入到她身上,震颤地爱抚着她的周身。接着他的嘴唇从她手心慢慢地向手腕上移动,她想他一定感到她脉搏的跳动了,因为她的心已跳得更快,她便试着把手抽回来。这种不怎么可靠的热烈的感觉曾使他想去抚摸他的头发,但是并不指望他会来吻她的嘴。
她并不爱他——她心慌意乱地对自己说。她爱的是艾希礼。可是,怎样解释她的这种感觉,这种使她激动的双手颤抖和心窝发凉的感觉呢。
他轻轻地笑了。
「我又不会伤害你。不要把手缩回去嘛!」「伤害我?我可并不怕你,瑞德‧巴特勒,也不怕任何男人!她大声嚷道,并为自己的声音也像手那样颤抖而恼怒。
「这是一种值得尊敬的情绪,不过还是把声音放低些吧。
威尔克斯太太会听见的。求你放冷静点。他的话听起来好像为她的激动而感到高兴。
「思嘉,你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这话才比较符合她的心意。
「唔,有时候是这样,她谨慎地答道。那是你的所作所为不那么像个恶棍的时候。他又笑起来,把她的手心贴在他结实的面颊上。
「我想,正因为我是个恶棍,你才爱我呢。你这人很少出门,很少见过真正的恶棍,所以我的这个特点对你最有吸引力。他这一手倒是她没有预料到的,这时她想把手抽出来也没有成功。
「那才不是呢!我喜欢好人——喜欢那种你信得过的上等人。」「你的意思是那些你能经常欺骗的人喽,可是不要紧,这只是说法不同罢了。他又吻了吻她的手心,这时她的后颈上又感到痒痒地难以忍受。
「不过你就是喜欢我。思嘉你会不会有一天爱上我呢?」「嘿!她得意地暗想,」我总算逮住他了!於是她装出冷漠的神情答道:「老实说,那是不会的。这就是说——除非把你这德行大大地改变一下。」「可是我不想改变。因此你就不会爱我了?这倒是我所希望的事。我却并不爱你。因为尽管我非常喜欢你,而且,如果你再一次在自己的爱情中得不到报偿,那才真正可悲了。亲爱的,你说是这样吗?我可不可以称你-亲爱的-呢,汉密尔顿太太?不管你高兴不高兴,我反正要称你-亲爱的-;这没关系,只是还得讲礼貌才好。」「那么你不爱我了?」「不,真的。难道你希望我爱你?」「你别这样痴心妄想吧!」「你就是在希望嘛。真可惜,把你的希望给毁了!我本来应当爱你,因为你又漂亮,又能干,有许多没用的本事。但是像你这样又漂亮又有本事的女人多着呢,她们也同样没什么用呀。不,我不爱你,不过我非常喜欢你——因为你那种伸缩性很大的良心,因为你那是很少着意掩饰的自私自利,还有你身上精明实用主义本性,这最后一点我想你是从某位不太远的爱尔兰农民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农民!怎么,他这简直是在侮辱她嘛!於是她激怒得说不出话来了。
「请不要打断我,他把她的手紧紧地捏了一下。我喜欢你,还因为我身上也有同样的品性,所谓同病相怜嘛。我发现你还在惦念那位神圣而愚笨的威尔克斯先生,尽管他可能躺进坟墓已经半年了。不过你心里一定也还有我的地位。思嘉,你不要回避了!我正在向你表白埃自从我在-十二橡树-村的大厅里第一眼看见你以后,我就需要你了,那时你正在迷惑可怜的查理‧汉密尔顿呢。我想要你的心情,比曾经想要哪个女人的心理都更迫切——而且等待你的时间比街道等待任何其他女人的时间都更长呢。她听到这末了一句话时,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原来,不管他怎样侮辱她,他毕竟是爱她的,而且他仅仅由於执拗才不想坦白承认,仅仅由於怕她笑话才没有说出来。好吧,她马上就要给他颜色看了。
「你这是要我跟你结婚吗?」
他把她的手放下,同时高声地笑起来,笑得她直往椅子靠背上退缩。
「不是!我的天,我没有告诉过你我这个人是不结婚的吗?」「可是——可是——什么——他站起来,然后把手放在胸口,向她滑稽地鞠了一躬。
「亲爱的,他平静地说,我尊重你是个有见识的人,所以没有首先引诱你,只要求你做我的情妇。情妇!
她心里叫喊着这个词,叫喊自己被这样卑鄙地侮辱了。不过她在吃惊的最初一刹那并没有感觉到这种侮辱。她只觉得心头一阵怒火,怎么瑞德竟把她看成了这样一个傻瓜。如果他对她只提出这样一个要求,而不是如她所期待的正式结婚,那当然是把她当傻瓜看待了。於是愤怒、屈辱和失望之情把她的心搅得一团糟,她已经来不及从道德立场上想出更好的理由去谴责他,便让来到嘴边的话冲口而出——「情妇!那除了一群乳臭小儿之外,我还能得到什么呢?她刚一说完就发现这话很不像样,害怕得目瞪口呆了。他却哈哈大笑,笑得几乎接不上起来,一面从阴影中窥视她,只见她坐在那里,用手绢紧紧捂着嘴,像个吓坏了的破巴似的。
「正因为这样我才喜欢你!你是我认识的唯一坦白的女人,一个只从实际出发看问题而不多谈什么道德来掩饰问题实质的女人。要是别的女人,她就会首先晕倒,然后叫我滚蛋了。思嘉羞得满脸通红,猛地站起。她怎么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呀!怎么她,爱伦一手教养大的女儿,居然会坐在这里听他说了那种下流的话,然后还作出这样无耻的回答呀!她本来应当吓得尖叫起来的。她本来应当晕倒的。她本来应当一声不响冷冷地扭过头去,然后愤愤地离开走廊回到屋里去的。
可现在已经晚了!
「我要叫你滚出去,她大声嚷道,也不管媚兰或附近米德家的人会不会听见。「滚出去!你怎么取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究竟做了什么不正当的事,才叫你——才叫你认为……滚出去,永远也别来了。这回我可要说到做到。你永远也不要再来,满以为我会饶恕你,拿那些无用的小玩意儿,如别针、丝带什么的来哄骗我,我要——我要告诉父亲,他会把你宰了!他拿起帽子,鞠了一躬,这时她从灯光下窥见,他那髭须底下的两排牙齿间流露出一丝微笑。他一点也不害臊,还觉得她的话很有趣,并且怀着浓厚的兴味看着她呢。
啊,他真是讨厌极了!她迅速转过身来,大步走进屋里。
她一手抓住门把,很想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可是让门开着的挂钩太重了,她怎么使劲也拔不动,直弄得气喘吁吁。
「让我帮你一下忙行吗?」他问。
她气得身上的血管都要破裂了,她连一分一秒也待不下去,於是便一阵风似地奔上楼去。跑到二楼时,她才听到他似乎出於好意替她把门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