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不过有时候是很难受的。」
「哎,老太太,塔尔顿太太插话说,你不应该对思嘉说这样的话。她已经够难过的了。她从外地赶回来,衣裳这么瘦,心里又这么难过,天气又这么热,这就足以让她流产了,你还在这里说什么痛苦啊,悲伤埃「活见鬼!思嘉烦躁地说:「我并不觉得难过,我不是那种受点风寒就会流产的笨蛋。「那很难说。「塔尔顿太太怀着无所不知的神情说。我的头胎就流产了,就因为我看见一只公牛用犄角拱伤了我们的一个黑奴。你还记得我那匹枣红马吧?它叫乃利,你从来没见过那么壮的马,可是它容易紧张,它怀驹的时候,要不是我看得紧,它就——「快别说了,比阿特里斯,老太太说。思嘉肯定不会流产的。咱们在过道里坐一会儿吧,这里有过堂风凉快,比阿特里斯,你到厨房去看看有没有脱脂牛奶,给我们拿一杯来,要不就到放食品的地方看看有没有酒,我现在可以喝上一杯了。咱们就坐在这儿,等他们告别以后再走。塔尔顿太太打量了思嘉一番,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思嘉该上床去歇歇了,好像她什么都懂,连预产期是几点几分都能计算出来。
「去吧,老太太一面说,一面用手杖捅了她一下,塔尔顿太太随手把帽子往碗橱上一扔,用手指拢了拢她那湿漉漉的红头发,朝厨房走去。
思嘉往后靠在椅背上,解开紧身衣最上面的两个扣子,过道因屋顶很高,使屋里阴凉,再加上过堂风从后面一直吹到前面,在太阳底下晒了一阵之后,感觉特别凉爽,思嘉顺着过道看去就能看到客厅,杰拉尔德的灵柩原来就停放在这里。
不过此刻她顾不上多想父亲,又把眼光移支壁炉上方悬挂的祖母罗毕拉德的肖像。这幅肖像虽然有刺刀破坏的痕迹。但那高挽的头发,那半袒的胸脯和那冷漠高傲的神态,依然和往常一样,使她感到精神振奋。
「我真不知道,比阿特里斯‧塔尔顿究竟是丢了孩子心疼,还是丢了马匹更心疼,方丹老太太说。她对吉姆和那几个女儿一向不大关心,你知道吗?她就是威尔刚才所说的那种人。她身上的发条已经断了。有时候我觉得说不定哪天她也会走你爸爸的那条路。她只有亲眼看着人生孩子马下驹儿的时候才高兴,此外她就没有高兴过。她那几个女儿也都没有出嫁,而且没希望能在本地找到丈夫,所以她就没有什么好操心的。她就是这么个怪人。……威尔说要娶苏伦,这是真的吗?「是真的,思嘉两眼盯着老太太说。她记得过去怕这位方丹老太太怕得要命。可现在,她长大了,老太太要是再来掺和什么,她就会立刻对老太太说去见鬼去吧。
「他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嘛,老太太坦率地说。
「是吗?思嘉顶了她一句。
「别那么神气了,小姐,老太太尖刻地说。我并不想说你那宝贝妹妹的坏话,我刚才要不是从坟地里走开,也许是会说些什么的。我觉得既然现在这里男人少,威尔可以从大部分女孩子里随便挑。有比阿特里斯的四只野猫,有芒罗家的向个女儿,还有麦克雷家——」「他准备娶苏伦,就这么定了。「苏伦能捞到他,真是走运。「塔拉能捞到他,才真是走运呢。「你很喜欢这个地方吧,是不是?「「是的。「那你就只图有个男人来照料塔拉,竟不考虑等级而让她下嫁吗?」「等级?思嘉说,她对老太太的这种想法感到惊讶。什么等级?现在讲等级有什么用,女孩子只要能找到一个丈夫来照顾她就行了。「这个问题值得研究,」老太太说。有人会说你这是合乎常理的。有人会说你这是界限模糊了,而这界限是丝毫模糊不得的。威尔无论怎样说也不能算是上等人,而你们家有些人却是上等人埃」老太太敏锐的目光落到思嘉的祖母罗毕拉德的肖像上去了。
这时思嘉想到威尔,他身材瘦削,其貌不扬,但性情温和,总在嚼一根草根儿,看上去无精打采,南方的穷苦人大都是这样子。他没有什么有钱有势血统高贵的祖先。他家里最初踏上乔治亚州土地的人说不定欠了奥格尔索普的债,也说不定还是个奴隶。威尔也没上过大学,实际上他受过的教育不过是在边远的学校里念过四年书。他诚实可靠,踏实肯干,不过他的确不是上等人。用罗毕拉德那样的标准来衡量,苏伦嫁给她,确实是降低身份了。
「看来你不反对让威尔到你们家来了?」
「是的,思嘉正颜厉色地答道。老太太要是敢来反对,思嘉就会毫不犹豫地朝她扑过去。
没想到老太太却说:「你吻我一下吧。她一面说,一面微笑,表现出极力赞许之意。」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你。
思嘉,你从小就固执,硬得像个山核桃,我不喜欢固执的女人,除我自己不算。不过我的确喜欢你处理事物的方法。对於你无能为力的事,即使你不赞成,也不大吵大闹。你好比一个好猎手,做起来来干净利落。思嘉笑了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看着老太太把布满皱纹的脸凑了过来,她便顺从地轻轻吻了一下,虽然她不大明白老太太这番称赞是何用意,但她还是感到很高兴。
「你让苏伦嫁给一个下等人,虽然这里人人都喜欢威尔,可还是会有许多人要议论的。他们会异口同声说威尔是个好人,同时又说奥哈拉家的小姐尊下嫁多么可怕。不过这种话你也不必介意。「我从来不介意别人说些什么。「这我倒也有所耳闻,老太太的语气里有点尖酸刻薄的味道。不论人们议论什么,你别介意就是了。这门亲事说不定会很美满的。当然喽,威尔结婚以后也还是一副穷光蛋的样子,他的语法也不会有什么进步,他即使能赚上一大笔钱,也不可能像你父亲那样,为塔拉增添一分光彩。穷光蛋不可能有多少光彩的,不过威尔是个正直的人,他知道应该怎么办。刚才在坟地里,我们的想法全是错误的,只有像他这样一个天生正直的人才才能时加以纠正。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拿我们怎么样,可是我们自己要是老想恢复失去的东西,老想着过去,就会毁了我们自己。对苏伦来说,对塔拉来说,威尔的确是不错的。「这么说来,您是赞成我让他娶苏伦了?「不,老太太用疲倦而痛苦的声音说,但语气很坚定。
「赞成穷光蛋和名门世家通婚?不可能!我怎么能赞成让下等人和上等人结合呢?说起来,穷光蛋也是善良的,可靠的,诚实的,不过——「可是您刚才还说这门婚事可能会是美满的呀!思嘉惊讶地说。
「唔,我认为苏伦嫁给威尔是件好事,其实她嫁给任何人都是件好事,因为她很需要有一个丈夫。到哪儿去找呢?你又到哪儿找这一个好管家,来照料塔拉呢?不过这不等於说我喜欢眼下这种状况,你不也一样吗?「可是我喜欢眼下这种状况,思嘉一面想,一面琢磨着老太太的意思。威尔娶苏份,我是高兴的。她为什么会认为我介意呢?她凭想像就认为我介意,她总是这样。思嘉感到莫名其妙,而且有点不好意思。别人把他们自己的情绪和想法强加於她,说她如何如何,她当然不理解,也不好意思。
老太太扇着棕榈叶做的扇子,兴致十足地接着说:「我和你一样,也不赞成这桩婚事,但又讲究实际,你也一样。碰上不顺心的事,而又没有办法,喊叫哭闹都无济无事。这样一对付生活中的曲折是不行的。我们家和老大夫家经历的曲折比谁都多,所以我知道该怎么办。要说我们有什么格言,那就是:-不要喊叫只要笑,时机自然会来到。』许多难关,我们都是这样渡过的,一面笑,一面等待机会,我们已成了渡过难关的专家了。这也是不得已埃我们压宝总不到点子上。
碰上胡格诺教派,我们逃出了法国,碰上查理一世的保王党,我们逃出了英格兰,碰上邦尼‧普林斯‧查理,我们逃出了苏格兰,碰上黑人,我们逃出了海地,现在又让北方佬给收拾了。可是每一次我们用不了几年就又出人头地了,你知道里面是什么缘故吗?说到这里,她把头一摇,思嘉觉得说她像一只懂事的老鹦鹉,真是再像不过了。
「我不知道,我真是不知道,思嘉客平地回答说。不过她实在讨厌透了,和那天听老太太讲克里克人1暴动的故事一样厌烦。
「那你就听我说。我们对不可能回避的事实总是低头的。
我们不是小麦,而是荞麦。小麦熟了的时候,因为是干的,不能随风弯曲,风暴一来,就都倒了。荞麦熟了的时候,里面还会有水分,可以弯曲。大风过后,几乎可以和原来一样挺拔。我们不是挺着脖子硬干的那种人。刮大风的时候,我们是柔和顺从的,因为我们知道这样最有利,遇到困难,我们向无法回避的事情低头,而不需要大吵大闹,我们微笑,我们干活,这样来等待时机。等到我们有力量的时候,就把那些垫脚石踢开,这就是渡过难关的窍门,我的孩子。她停了停又接着说:「现在我可把这穿门儿教给你了。老太太说罢,大声地笑起来,虽然她的话相当恶毒,她却好像觉得十分有趣,看样子她以为思嘉会对她的话有所Ae繺par论,可是思嘉还不大理解她这番话,一时也没有什么好说。
「你没看见。老太太继续说,我们的人倒了就会爬起来,可是左近有许多人就不是这样。就拿凯瑟琳‧卡尔弗特来说吧。你看她成了什么样子,成了穷人。比她嫁的那个男人寒酸多了。再看看麦克雷一家,也穷困潦倒,一筹莫展,一天到晚唉声叹气,惋惜过去的好日子。不知道干什么好,什么也不会干,而且也不想干,再来看看——哎,左邻右舍看谁都一样,除了我们的亚历克斯和萨莉,除了你和吉姆‧塔尔顿,还有他的几个女儿和另外几个人,别的人都倒下了,他们身缺少那种水分,也缺乏重新站起来的勇气,这些人只知道钱,只知道黑奴,现在钱没有了,黑奴也没有了,他们也成了一伙穷光蛋了。「你忘了威尔克斯一家了。「不,我没有忘记,我想为了礼貌起见,就没有提他们,因为艾希礼是你们家的客人呀。你既然提到他们,就来看看他们的情况吧。那个英迪亚,听说她已经成了一个干瘪的老太婆,因为斯图尔特‧塔尔顿被打死了,她就十足一副寡妇的神气,既不想把他忘掉,也不想再嫁人。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不过她要是想找,还可以找一个死了老婆,带着一大帮孩子的人嘛。那可怜的霍妮想找个男人都快想疯了,呆头呆脑像只老母鸡。至於艾希礼,瞧他那副样子!「艾希礼可是个好人,思嘉顶了她一句。
「我从来没说他不是好人,可他好比四脚朝天的乌龟,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威尔克斯一家人能顺利渡过眼前这难关,他们靠的是媚兰,而不是艾希礼。「媚兰!我的天!老太太,您在说些什么?我和她在一起生活过,对她有所了解,她弱不禁风,胆小怕事,连对鹅吆喝一声的勇气都没有。「现在有谁会想对鹅吆喝呢?我总觉得这完全是浪费时间。媚兰也许不敢对鹅吆喝,可是无论什么事情要是威胁到她那可爱的艾希礼,她的儿子,或者她对文明行为的信仰,哪怕是整个世界,哪怕是北方佬的政府,她都敢冲着它大声嚷嚷。她的做法和你不同,也和我不同,思嘉。你母亲要是还活着,她也会这样做。媚兰使我想起你母亲年轻的时候。……她也许能使威尔克斯一家顺利地渡过难关。「唔,媚兰是个好心的小傻瓜,可是你对艾希礼太不公Ae絓par了。他——「哎哟!艾希礼除了会看书,别的什么都不行,碰上目前这种困难,他是无法摆脱的。我听说,他在本地干农活干得最差。你只要把他和我们家的亚历克斯比一比就可看得出了,没打仗的时候,亚历克是个最无聊的花花公子,一心想弄条新领带,要不就喝得烂醉,或者朝人乱开枪,或者追那些不怎么样的女孩子。可他现在怎么样了呢?他学会了种地,不学是不行。不学就得饿死,我们全都得饿死。他在这带种棉花是种得最好的。小姐,的确是这样,比塔拉的棉花好多了。
养猪,养鸡,他什么都很在行。别看他脾气不好,他可是个好小伙子啊,他知道怎样等待时机,随机应变。等这艰苦的恢复时期一过,你就等着瞧吧,我那亚历克斯马上就会阔起来,和他父亲和祖父一样有钱,而艾希礼呢——思嘉听她这样贬低艾希礼,感到很难过。
「我觉得这都是些无稽之谈。她冷淡地说。
「怕不见得吧,老太太一面说,一面用两眼使劲盯住她。
「自从你去了亚特兰大,你走的就是这么一条路。真的,别看我们待在乡下,我耍的那些手段我们也都听到了。时代变了,你也跟着变了。我们听说你讨好北方佬,讨好穷白人,还讨好从北方来的冒险家,从他们身上骗取钱财。我还听说你装得一本正经,就这么干下去吧。把他们的钱都刮出来,一个子也别剩。等你刮够了,他们不能再为你效劳了。就把他们一脚踢开。你一定要这样做,而且要做好,要是让那些穷鬼沾上你,你可就完了。思嘉两眼盯着她,双眉紧皱,揣摩她这番话的意思,她还是不大明白,而且对老太太把艾希礼描龠e成四脚朝天的乌龟仍然余怒未消。
「我觉得您这样说艾希礼是不对的。她突然说。
「思嘉,你好糊涂埃」
「那是您的看法,」思嘉狠狠地说,恨不得上去给她一记耳光。
「要是说起几块钱,几毛钱,你是够精明的,不过那是男人精明。而你作为女人却一点也不精明。和人打交道,你可不能算精明。思嘉听到这话,顿时两眼冒火,两只手不停地攥拳头。
「我把你惹火了,是不是?老太太笑着问。我是故意这样做的。「啊,是吗?请问这是为什么呢?「理由很多呀。老太太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这时思嘉突然感到老太太很累,而且显得特别衰老。两只鸡爪般的小手交叉着搭在扇子上,黄得像蜡做的,和死人的手一样,思嘉想到这,怒气全消失了,她往前凑了凑,双手抓起老太太的一只手。
「您真会装蒜,思嘉说。您唠叨了半天,并没有一句真心话。您不停地说,是不是让我想我爸爸,是不是?「你别瞎摩挲!老太太毫不客平地说,一面把手抽回来。
「不单是这个原因,还因为我的话有道理,只是你太笨,不能领会罢了。思嘉听了这讽刺的话并不介意,笑了笑。刚才她心里还为老太太说艾希礼的话生气,现在这气已经全消了。她意识到老太太说话并没有当回事,感到很高兴。
「我还是要谢谢您,您和我谈话,对我真关心。关於威尔和苏伦的事,您同意我的意见,我感到很高兴,虽然——虽然许多人是不赞成的。这时,塔尔顿太太顺着过道走来,手里端着两杯脱脂牛奶。她什么家务事都不会干,连端两杯奶都洒出来了。
「我一直跑到冷藏室才弄到这两杯奶,她说:「快喝了吧,他们马上就从坟地到这儿来了,思嘉,你真要让苏伦嫁给威尔吗?我不是说威尔和她不般配,你要知道,他可是个穷光蛋呀。而且——思嘉和老太太互相递了个眼色,老太太的眼神里充满讥讽的意思,思嘉的眼神里也有同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