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思嘉是在马里塔时收到瑞德的加急电报的。恰好就有一趟去亚特兰大的火车,十分钟后开。她便搭上了,除了一个手提网袋没带任何行李,把韦德和爱拉留在旅馆里由百里茜照看着。
亚特兰大离马里塔只有二十英里,可是火车在多雨的初秋下午断断续续地爬行着,在每条小径旁都要停车让行人通过。思嘉已被瑞德的电报吓慌了,急於赶路,因此每一停车都要气得大叫起来。列车笨拙地行进,穿过微带金黄色的森林,经过残留着蛇形胸墙的红色山坡,经过旧的炮兵掩体和长满野草的弹坑。在这条路上,约翰斯顿的部队狼狈撤退时曾经一步步苦战不已。对每一个站和每一个十字路口,列车员都是以一个战役或一次交火的名称来称呼。要是在过去,这会引起思嘉回想当时的恐怖情景,可现在她不去想这些了。
瑞德的电报是这样的:
「威尔克斯太太病重速归。」
火车驶进亚特兰大时,暮色已浓,加上一片蒙蒙细雨,城市就更显得朦胧不清了。街灯暗淡地照着,像雾中一些昏黄的斑点似的。瑞德带着一辆马车在车站等候她。她一看他的脸色,便比收到的电报时惊慌了。她以前从没见过他这样毫无表情呢。
「她没有——她惊叫道。
「没有。她还活着。」瑞德搀扶着她上了马车。去威尔克斯太太家,越快越好,「他这样吩咐车夫。
「她怎么了?我没听说她生病嘛。上星期还好好的。她遇到了什么意外吗?唔,瑞德,情况并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吧?」「她快死了,」瑞德说,声音也像面色一样毫无表情:「她要见你。」「媚兰不会的!啊,媚兰不会的!她究竟出了什么毛病呀?」「她小产了。」「小——产,可是,瑞德,她——」思嘉早已给吓得说不出话。这个消息紧跟着瑞德宣布的濒危状况,使她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你不知道她怀孕了吗?」
她甚至连头也没有摇一遥
「哎,是的,我看你不会知道。我想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她要叫人家大吃一惊呢。不过我知道。「你知道?她绝不会告诉你的!」「她没有必要告诉我。不过我能猜到。最近两个月她显得那么高兴,我就猜这不可能是别的原故。」可是瑞德,大夫曾说过,如果再生孩子就要她的命了!」「现在就要她的命了,」瑞德说。接着他责问马车夫:「看在上帝面上,你能不能更快一点?」「不过,瑞德,她不见得会死的!我——我都没有-—」「她的抵抗力没有你好。她一向是没有什么抵抗力的。除了一颗好心以外,她什么也没有。马车在一座小小的平房前嘎的一声停住,瑞德扶她下了车,她胆颤心惊,一种突如起来的孤独感袭上心头为,她紧紧抓住他的臂膀。
「你也进去吧,瑞德?」
「不,他说了一声便回到马车里去了。
她奔上屋前的台阶,穿过走廊,把门推开。艾希礼、皮蒂姑妈和英迪亚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思嘉心想:「英迪亚在这里干什么呢?媚兰早已说过叫她永远也不要再进这个门嘛。」那三个人一见到她便站起身来,皮蒂姑妈紧紧咬着嘴唇不让它们颤抖;英迪亚瞪大眼睛注视着她,看来完全是为了悲伤而没有恨的意思。艾希礼目光呆滞,像个梦游人似的向她走来,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胳臂,又像个梦游人似的对她说话。
「她要见你,」他说,「她要见你。」
「我现在就去看她好吗?」她回头看看媚兰的卧室,卧室是关着的。
「不,米德大夫在里面。我很高兴你回来了,思嘉。」「我是尽快赶回来的。」思嘉将帽子和外衣脱了。火车——她不是真的——告诉我,她好些了,是不是,艾希礼?你说呀!别这样愣着嘛!她不见得真的——「她一直要见你呢,艾希礼说,凝视着她的眼睛。同时思嘉从他的眼神里找到了答案。瞬时间,她的心像停止了跳动,接着是一种可怕的恐惧,比焦急和悲哀更强大的恐惧,它开始在她的胸膛里蹦跳了。这不可能是真的,她热切地想,试着把恐惧挡回去。大夫有时也会作出错误的诊断呢,我决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能说服自己相信这是真的。我要是相信便会尖叫起来了。我现在得想想别的事情了。
「我决不相信!」她大声喊道,一面注视着面前那三张绷紧的面孔,彷佛质问他们敢不敢反驳似的。为什么媚兰没告诉我呢?如果我早已经知道,就不会到马里塔去了。艾希礼的眼神好像忽然清醒过来,感到很痛苦似的。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思嘉,特别是没有告诉你。她怕你知道了会责备她。她想等待三个月——到她认为已经安稳和有把握了的时候才说出来,叫你们全都大吃一惊,并笑话大夫们居然诊断错了。而且她是非常高兴的。你知道她对婴儿的那种态度——她多么希望有个小女孩。何况一切都顺利,直到——后来,无原无故地——」媚兰的房门悄悄地开了,米德大夫从里面走出来,随手把门带上。他在那里站立了一会,那把灰色胡子垂在胸前,眼睛望着那四个突然吓呆了的人。他的眼光最后落到思嘉身上。
他向她走来时,思嘉发现他眼中充满了悲伤,同时也含有厌恶和轻蔑之情,这使她惊慌的心里顿时涌起满怀内疚。
「你毕竟还是来了,」他说。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艾希礼便要向那关着的门走去。
「你先不要去,」大夫说。她要跟思嘉说话呢。「大夫,让我进去看她一眼吧,」英迪亚拉着他的衣袖着。
她的声音尽管听起来很平谈,但比大声的要求更加诚恳。我今天一早就来了,一直等着,可是她——就让我去看看吧,哪怕一分钟也行。我要告诉她——一定要告诉她——我错了,在——在有些事情上。她说这些时,眼睛没有看艾希礼或思嘉,可是米德大夫冷冷的目光却自然地落到了思嘉身上。
「等会儿再说吧,英迪亚小姐,」他简单地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说你错了这些话去刺激她。她知道是你错了。你这时候去道歉只会增加她的烦恼。皮蒂也怯生生地开口了:」我请你,米德大夫——「皮蒂小姐,你明白你是会尖叫的,会晕过去的。皮蒂挺了挺她那胖胖的小个儿,向大夫妻一眼。她的眼睛是干的,但充满了庄严的神色。
「好吧,亲爱的,稍等一等,大夫显得和气些了。来吧,思嘉。他们轻轻地走过穿堂,向那关着的门走去,一路上大夫的手紧紧抓住思嘉的肩膀。
「我说,小姐,他低声说,不要激动,也不要作什么临终时的忏悔,否则,凭上帝起誓,我会扭断你的脖子!你用不着这样呆呆地瞧着我。你明明懂得我的意思。我要让媚兰小姐平平静静地死去,你不要只顾减轻自己良心上的负担,告诉她关於艾希礼的什么事。我从没伤害过一个女人,可是如果你此刻说那种话——那后果就得由你自己承担了。他没等她回答就把门打开,将她推进屋里,然后又关上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陈设着廉价的黑胡桃木家俱,灯上罩着报纸,处於一种半明半暗的状态。它狭小而整洁,像间女学生的卧室,里面摆着一张低背的小床,一顶扑素的网帐高高卷起,地板上铺着的那条破地毯早已褪色,但却刷得干干净净。这一切,跟思嘉卧室里的奢侈装饰,跟那些高耸的雕花家俱、浅红锦缎的帷帐和织着玫瑰花的地毯比起来,是多么不一样啊!
媚兰躺在床上,床罩底下萎缩单薄的形体就像是个小女孩似的。两条黑黑的发辫垂在面颊两旁,闭着的眼睛深陷在一对紫色地圆圈里。思嘉见她这模样,倚着门框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不能动弹了。尽管屋里阴暗,她还是看得清媚兰那张蜡黄的脸,她的脸干枯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了,鼻子周围全皱缩了。在此以前,思嘉还一直希望是米德大夫诊断错了。
可现在她明白了。战争时期她在医院里见过那么多这种模样的面孔,她当然知道这预示着什么了。
媚兰快要死了,可是思嘉心里一时还不敢承认。因为媚兰是不会死的。死,对於她来说是决不可能的事。当她思嘉正需要她、那么迫切需要她的时候,上帝决不会让她死去。以前她从没想到自己会需要媚兰呢。可如今真理终於显出,在她灵魂的最深处显现了。她一向依靠媚兰,哪怕就在她依靠自己的时候,但是以前并没认识到。现在媚兰快死了,思嘉才彻底明白,没有她,自己是过不下去的。现在,她踮着脚尖向那个静静的身影走去,内心惶恐万状,她才知道媚兰一向是她剑和盾,是她的慰借和力量啊!
「我一定要留住她!我决不能让她走!她一面想,一面提着裙子在床边刷的一声颓然坐下。她立即抓起一只搁在床单上的软弱的手,发觉它已经冰凉,便又吓住了。
「我来了媚兰,她说。
媚兰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接着,彷佛发现真是思嘉而感到很满意似的,又闭上眼,停了一会,她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答应我吗?「啊,什么都答应!」「小博——照顾他。」思嘉只能点点头,感到喉咙里被什么堵住了,同时紧紧捏了一下握着的那只手表示同意。
「我把他交给你了,她脸上流露出一丝微微的笑容。我从前已经把他交给过你一次——记得吗?——还在他出生以前。她记不记得?她难道会忘记那个时候?她记得那档清清楚楚,她像那可怕的一天又回来了。她能感到那九月中午的闷热,记得她对北方佬的恐惧,听得见部分撤退时的沉重脚步声;记起了媚兰说如果自己死了便恳求她带走婴儿时的声音——还记得那天她恨透了媚兰,希望她死掉呢。
「是我害死了她,她怀着一种迷信的恐惧这样想。我以前时常巴望她死,上帝都听见了,因此现在要惩罚我了。「啊,媚兰,别这样说了!你知道你是会闯过这一——「不。请答应我。思嘉忍不住要哽咽了。
「你知道我答应了。我会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上大学?媚兰用微弱的声音说。
「唔,是的!上大学,到哈佛去,到欧洲去,只要他愿意,什么都行——还有——还有一匹小马驹——学音乐——唔,媚兰,你试试看!你使一把劲呀!又没声息了,从媚兰脸上看得出她在挣扎着竭力要往下说。
「艾希礼,她说,艾希礼和你——她的声音颤抖着,说不出来了。
听到提起艾希礼的名字,思嘉的心突然停止跳动,僵冷得像岩石似的。原来媚兰一向就知道埃思嘉把头伏在床单上,一阵被抑制的抽泣狠狠扼住她的喉咙。媚兰知道了。思嘉现在用不着害羞了。她没有任何别的感觉,只觉得万分痛恨,恨自己多年来始终在伤害这个和善的女人。媚兰早已知道——可是,她仍然继续做她的忠实朋友。唔,要是她能够把那些岁月重新过一遍,她就决不做那种事,对艾希礼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上帝啊,她心里急忙祈祷,求求你了,请让她活下去!
我一定要好好报答她。我要对她很好,很好。我这一辈子决不再跟艾希礼说一句话了,只要你让她好好活下去啊!「艾希礼,媚兰气息奄奄地说,一面将手指伸到思嘉那伏着的头上。她的大拇指和食指用微弱得像个婴儿似的力气拉了拉思嘉的头发。思嘉懂得这是什么意思,知道媚兰是要她抬起头来。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对媚兰的眼睛,并从中看出她已经知道了那件事的神色。
「艾希礼,媚兰又一次低声说,同时思嘉极力克制自己,她此刻的心情难过到了极点,恐怕在最后审判日正视上帝并读着对她的判决时也不过如此了。她的灵魂在颤抖,但她还是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