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2 / 2)

且说他进到场来,以大人物面对庶众时天生的那种微笑,向观众致意,然后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迈着四方步,走向那张猩红丝绒的太师椅。他的扈从,若在今天可称之为「他的参谋部」,那些主教和神父,也都随后进入看台,立刻使得全场观众更加喧闹,更加好奇。人人都争相指指点点,说出他们的姓名,至少认出他们其中的一个。有人指出哪一个是马赛主教,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名叫阿洛岱;哪一个是圣德尼教区的教长;哪一个又叫罗贝尔·德·勒皮纳斯,牧场圣日尔曼修道院院长,路易十一的一位情妇的兄弟,一个生活放荡的家伙。大家都怪声怪调,说出的名字也往往张冠李戴。至於那帮学生,叫骂声更是不绝於耳。今天本来就是他们快活的日子,是他们的狂人节、狂欢日,是法院小文书和大学生们一年一度的盛宴。今天可以胡作非为,这是他们神圣的权利。尤其人群中还有不少浪货,什么西蒙娜·加特四书,什么安妮丝·拉加丁,什么罗比娜·皮埃得步……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又有神职人员和窑姐儿这些尤物相伴,随便骂上两句算什么,诅咒一声上帝又如何呢?因此,他们越发肆无忌惮,在全场欢腾喧闹声中,他们的咒骂和粗话甚嚣尘上。这帮神学士大学生,因为惧怕圣路易烧红的烙铁(指给渎圣者打上烙印。),常年噤若寒蝉,惟独今天所有舌头都放开了。可怜的圣路易啊!他们就在他的司法宫中嘲弄他!他们望着步入看台的权贵们,每人都选定一个对象,或者穿黑袍的,或者穿灰袍的,或者穿白袍的,或者穿紫袍的,肆意谩骂攻击。至於磨坊约翰·弗罗洛,以其主教代理的胞弟身份,他就直接大胆地攻击穿红袍的,眼睛放肆地瞪着红衣主教,扯着嗓门高唱:浸透琼浆教袍湿!(原文为拉丁文。)

所有这些细节,我们在此展示出来,只是为了让读者了解;而其实,场面那么乱;人声鼎沸,学生们的喊叫,还没有传到贵宾看台就完全被淹没了。何况,红衣主教即使听见也不会介意,按照习俗,今天本来就可以胡闹。再说,他心事重重,满面愁容,还有一件烦心事跟踪而来,几乎和他同时进入看台:那就是佛兰德使团。

倒不是他在政治上城府很深,要考虑他表妹玛格丽特·德·勃艮第郡主同他表弟维也纳的储君查理殿下的婚事,究竟会产生什么后果;奥地利大公和法国国王的虚假的亲善关系,究竟能维持多久;英国国王又会如何看待他女儿所受的鄙视,这一切,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每天晚上照样畅饮夏月皇家葡萄园的佳酿,丝毫也没有料到,同样的酒装了瓶(当然稍微经过库瓦迪埃医生的检验和加工),由路易十一世盛情馈赠给爱德华四世(爱德华四世(1461-1483):英国国王。英法长期交战,达百年之久,法国多半居劣势。路易十一继位后,设计害死爱德华四世,扭转局面。毒酒事遂成千古疑案。),结果忽然有一天,就替路易十一世除掉了爱德华四世。「奥地利大公殿下极为尊贵的使团」,丝毫也没有把这类烦忧带给红衣主教,而是从另一方面扰得他意乱心烦。这种情况,我们在本书第二页已经略微提及:他,查理·德·波旁,不得不欢宴并盛情款待无名的乡下佬;他这位红衣主教,居然款待一些乡村小吏;他这位法兰西人,快活的美食家,居然款待这些爱喝啤酒的佛兰德人,而且还在大庭广众,这实在是勉为其难!自不待言,这是他为了讨好国王所作出的最无聊的谄笑。

这时,门官朗声通报:「奥地利大公殿下特使先生们驾到!」红衣主教回头朝门口望去,脸上浮现出极为热情的笑容(须知他训练有素)。不用说,全体观众也都转过脸去。

只见奥地利大公马克西米连的四十八名使节,一对一对入场,一个个神态庄严,同查理·德·波旁的那帮快活的随从教士,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使团为首的两位:一个是上帝的仆人,尊敬的约翰神父,圣伯廷修道院院长,金羊毛会(金羊毛会:建於1429年,是天主教会门,后传至奥地利和西班牙。)会长;另一个是根特大法官雅克·德·戈伊,人称多比先生。大堂里顿时鸦雀无声,但是听了那些稀奇古怪的姓名和庶民官衔,有人不时窃笑。这些使臣一丝不苟,将自己的姓名和头衔报给门官,门官混淆起来,朗声一一通报,观众再以讹传讹,错误百出。他们是卢汶城通判洛瓦·娄洛夫先生、布鲁塞尔城通判克莱·德·埃杜德先生、佛兰德议长保罗·德·巴厄斯特,人称德·瓦米塞耳先生、安特卫普城府尹约翰·科甘斯先生、根特城法院首席判事乔治·德·拉莫尔先生、该城检察院首席判事盖多夫·冯·德哈格先生,还有德·比贝克先生,还有约翰·平诺克和约翰·狄马泽勒等等,等等,大法官,判事、市政官;市政官、判事、大法官,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他们身穿丝绒锦缎华服,头戴黑天鹅绒披帽,帽顶缀着赛普勒斯大束金线缨,一个个身体僵硬板直,故作庄严的姿态;总而言之,一张张都是典型的佛兰德面孔,一副副好人家的正派而严肃的形象,酷似伦勃朗(伦勃朗(1606-1669):荷兰着名画家。)《夜巡图》黑色背景衬出的极鲜明而庄严的人物,一个个额头上分明刻着他们的主公,奥地利的马克西米连诏书上的话:他有理由「完全信赖他们的识见、勇敢、经验、忠诚,以及高尚品德」。

然而,有一个例外,此人尖嘴猴腮,一副外交家的圆滑相,那张脸透着精明、聪颖和狡狯。红衣主教一见,立刻趋前三步,深鞠一躬;而其实,此公不过是「威廉·里默,根特城参事和靠养老金生活的人」。

威廉·里默是何许人,当时鲜为人知。他是个奇才,如果生逢革命时代,就能叱吒风云,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然而,值此十五世纪,生不逢时,他只好偷偷摸摸搞些阴谋勾当。正如圣西门公爵(圣西门公爵(1675-1755):法国作家,所着《回忆录》,记述了路易十四朝中内幕。)所说:「生活在坑道中。」不过,他深得欧洲第一「坑道兵」(指路易十一世,意为专搞阴谋活动。)的赏识,同路易十一密谋策划,打得火热,经常插手这位国王的机密要务。这些内幕情况,那天的观众当然一无所知,他们见到这个佛兰德典吏式的干巴老头,受到红衣主教如此礼遇,都不免诧为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