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2 / 2)

我们如不停步察看形形色色无数的野蛮痕迹,一直登上大教堂的顶层,就会发出疑问:那座可爱的小钟楼如今安在?当初它挺立在两翼的交叉点上,样子既娟秀又奔放,不亚於附近的圣小教堂的尖塔(也已毁掉),比两翼的钟楼更为挺拔,刺向天空,显得那么修长、尖削,也显得那么高朗、鲜明。讵料,一位鉴赏力极高的建筑师,於1787年腰斩了那座小钟楼,并且用一大块锅盖似的铅皮膏药贴上去,以为就能掩盖住伤疤了。

中世纪艺术的遭遇,在各国大抵如此,在法国尤甚。看它的废墟,能辨识出三种破坏,都不同程度地深深损害了这种艺术:一是时间,它在不知不觉中,随处弄出豁口裂缝,剥蚀这种艺术的表面;二是政治和宗教革命,它们从本质上说是盲目而狂暴的,凶猛地冲击中世纪艺术,撕破它那饰满雕塑和镂刻的丰艳的装束,打碎它那花棂彩绘圆窗,摧毁它那花案浮雕像的装饰项链,还因为讨厌教士帽或王冠,就把雕像扫荡出去;三是时髦,式样越出越怪诞,越愚蠢,从「文艺复兴」的杂乱无章、崇尚华丽的各种流弊开始,陈陈相因,势必导致建筑艺术的没落。时髦风尚比革命具有更大的破坏性,总是阉割要害部分,打击建筑艺术的骨架,不断地切削,砍凿,拆卸,从形式到象征,从内在逻辑到外观美,整个儿宰杀这座大厦。况且时尚多变,往往推倒重来,其跋扈程度,是时间和革命所望尘莫及的。崇尚时髦者厚颜无耻,假冒「高雅情趣」,在哥德艺术已创的伤口上,又添加流行一时的庸俗小点缀,诸如大理石花边、金属饰物、种种卵形、旋涡形、螺旋形装饰,种种帷幔、花环、流苏、石雕火焰、铜制云彩、肥胖的小爱神、滚圆的小天使,斑斑驳驳,无一不是麻风的痂疤,起初在卡特琳·德·梅迪契(卡特琳·德·梅迪契(1519-1589):法国王后,为国王亨利二世之妻。)的小祈祷室中剥蚀艺术,两个世纪之后,又在杜巴里夫人(若望娜·贝居·杜巴里伯爵夫人(1743-1793):路易十五的情妇,大革命时被绞死。)的小客厅中大肆折磨和丑化,终至使这种艺术殒灭了。

综上所述,哥德建筑艺术遭受三方面的摧残。浮表的皱纹和赘疣,那是时间的作用;侵害、挫伤、折断,那是从路德(马丁·路德(1483-1546):德国宗教改革家。)到米拉博(奥诺雷·加布里埃·米拉博(1749-1791):法国政治家,在法国大革命初期起过重要作用。)的革命粗暴的践踏;肢解、截肢、断肢再「复位」,那是教授们效仿维特鲁威(马库斯·维特鲁威·波利奥:西元前一世纪罗马建筑师。)和维尼奥拉(巴罗齐奥·达·维尼奥拉(1507-1573):义大利着名建筑师。),恢复希腊式、罗马式和蛮族式的工程。这一辉煌的艺术,由汪达尔人(汪达尔人,古日尔曼族的一支,於西元五、六世纪侵入南欧和北非,对哥德艺术有重大贡献。)创建出来,却被学院派给扼杀了。时间和革命的破坏,至少光明正大,不失为公正。继之而来的学院派建筑师都是经过特许,宣誓就职的,他们蜂拥扑向这种艺术,但是趣味低下,不辨妍媸,把路易十五时期菊苣饰纹当作巴特农神的最大光轮,取代哥德式的花边饰带,不啻对垂死的雄狮猛踢一驴蹄子,又好比老橡树,枝叶本已凋零,更哪堪害虫滋生,被啃啮蛀食,咬得体无完肤。

抚今追昔,感慨万千。遥想当年,罗贝尔·色纳利曾盛赞巴黎圣母院,比之为以弗所的着名的狄安娜神庙(狄安娜神庙:通称阿耳忒弥斯神庙,位於小亚细亚以弗所城,是世界七大奇观之一,建於西元前550年。以弗所人埃罗斯特拉托斯为了永世留名,於西元前356年放火烧毁神庙。重建后,西元262年哥德人入侵时又被毁,后来重建。),并认为这座高卢大教堂,「无论从长度、宽度、高度和结构上看,都要胜过一筹」(《高卢史》第二卷第三篇,130对开本第一页。雨果原注。)!那座神庙,古代异教徒曾强烈要求收回,而埃罗斯特拉托斯也因它而遗臭万年。

不过,巴黎圣母院绝不是一个完备的、定型并能归类的建筑。它不再是罗曼式(「罗曼」泛指被罗马帝国征服的西欧各民族。在建筑艺术上,罗曼风格兴盛期为西元五世纪到七世纪,是罗马式和西欧各地建筑风格融合而成。后为十二世纪兴起的哥德式所取代。)教堂,但还不是哥德式教堂。这座建筑不是个典型。巴黎圣母院不同於图尔尼修道院教堂(图尔尼:位於索恩——卢瓦尔省,是勃艮第罗曼艺术的发祥地,是国际研究罗曼艺术的中心。着名的古教堂重建於六世纪。)。那座古教堂幅宽墩实而厚重,拱顶浑圆而开阔,就像所有采用半圆拱腹的建筑那样,冷冰冰而毫无装饰,朴实无华而又十分庄严。圣母院也不同於布日大教堂:布日大教堂是尖拱穹窿的产物,既华丽又轻灵,既多姿又丰茂,既繁衍又花繁。同样,也不可能把圣母院归入古老教堂的家族:那些教堂黝暗、神秘、低矮,彷佛被半圆拱腹压垮了,除了拱顶之外,几乎完全是埃及风格的,象形文字式的,完全用於祭祀,无不具有象征;装饰上,菱形锯齿形多於花卉图案,花卉图案多於动物图形,而动物图形又多於人像;那些教堂,与其说是建筑师的设计,不如说是主教的作品;那是建筑艺术的最早变异,处处打着宗教和军国主义的烙印,显示从「后帝国」(「后帝国」:是历史学家加米尔·勒博使用的一个词,指拜占庭帝国(西元四世纪至十五世纪)。今专指西罗马帝国后期和东罗马帝国初期(284年至565年)。)到征服者纪尧姆(征服者纪尧姆(1027-1087):原为法国诺曼第公爵,於1066年击败英国国王哈乐德二世,遂成为英国国王,故称征服者。)那个时期的特点。我们的圣母院也不能纳入另一类教堂的家族:那类教堂高逸、空灵,装饰大量的彩绘玻璃和雕塑,整个建筑形体尖峭,姿态放纵,从政治角度看,象征村社和市民,作为文艺作品,则显得自由、随意而奔放;那是建筑艺术的第二次变异,始於十字军归来,到路易十一时期为止,那不再是象形文字式的,也不再是固定不变并仅仅用於祭祀,而是艺术型、进步的,为民众所喜爱的建筑了。巴黎圣母院既不属於第一类纯种罗马式教堂,也不属於第二类纯种阿拉伯式教堂。

她是转型时期的一种建筑。当初开始建造大殿时,萨克逊建筑师刚刚竖起第一批柱子,十字军带回来的尖拱式样,就以征服者的姿态出现,登上原本只用来支撑半圆拱腹的罗曼式宽大斗拱。尖拱一跃而为主宰,构成这座大教堂的其余部位。不过,这种式样毕竟还嫩了点,初登宝座,难免有些胆怯,有时放开手脚,有时又收敛拘谨,只是后来才大有作为,在许许多多出色的大教堂上化为利箭长矛,直刺天空,而眼下在圣母院,还未得施展,大概是受到身边粗壮的罗曼式圆柱的影响吧。

尽管如此,从罗曼式到哥德式过渡的这类建筑,同纯粹的式样一样珍贵,一样值得研究。没有这类建筑,它们所表现的艺术格调就会失传。这种格调就是在半圆拱腹上嫁接尖拱式样。

巴黎圣母院正是这种变异的一个弥足珍贵的样品。这座令人景仰的丰碑,每一侧面、每块石头,都不仅是我国历史的一页,而且是科学和艺术史的一页。我们这里不妨只举出主要几点来谈:例如,小红门造型之精美,几乎达到十五世纪哥德建筑艺术的顶点,而大殿的圆柱,以其粗壮和凝重,又把我们带回到牧场圣日尔曼修道院的加洛林时代。小红门和大殿圆柱之间,恐怕相距有六百年。就连炼金术士也能从那种大拱门的象征中,满意地找到炼金术的要点,而屠宰场圣雅各教堂则是炼金术最完善的象形符号。再如,罗曼式修道院、点金术教堂、哥德建筑艺术、萨克逊建筑艺术、令人回溯格列高利七世(格列高利七世:1073年至1085年任罗马教皇。)时代的粗壮圆柱、尼古拉·弗拉麦勒先行於马丁·路德的那种炼金术象征、教皇一统精神、教派分立倾向、牧场圣日尔曼修道院、屠宰场圣雅各教堂,凡此种种,无不结合,杂混,融会在圣母院的建筑中了。这一中枢教堂,母体教堂,在巴黎所有古老教堂中,是集万形於一身的神奇之体:头颅、四肢、腰身,都分属不同的教堂;从所有教堂都取来一点东西。

我们重复一遍,对这种混合型的建筑,艺术家、文物学家和历史学家仍有浓厚的兴趣。这种建构使人们感到,建筑艺术是多么原始的东西,它像巨人时代(指古希腊传说的库克罗普斯人,迈锡尼时期的古城墙据说是他们所筑。)的遗迹,像埃及金字塔和印度高大的佛塔那样,表明建筑艺术最伟大的作品,主要不是个人的创造,而是社会的创造,主要不是天才人物的灵感,而是民众劳动的成果。最伟大的建筑,是民族留下的财富,是世世代代的积淀,是人类社会不断昇华的结晶,总而言之,这是相叠的生成层。时间的每一浪潮都覆上一片冲积,每一种族都为大厦增添自己的一层,每个人都奉献一砖一石。这是海狸所为,蜜蜂所为,也是人类所为。巴别塔,建筑艺术的伟大象征,就是一座蜂房。

伟大的建筑,如同高山一样,是多少世纪的产物。艺术发生变化,而建筑物往往处於停滞状态:中断的工程停而待建(原文为拉丁文。);建筑随着变化的艺术平静地继续。新艺术碰到建筑物,就会抓住不放,钻进去,消化吸收,再随心所欲地发展它,并且尽量把它塑造成型。整个过程遵循平稳的自然法则,既无骚动,又不费力,不待引起反应就完成了。这是一种意外的嫁接,是一种回圈流通的汁液,是一株复活再生的植物。同一建筑物的不同高度相继焊接多种艺术,这种材料足够写几部巨着,足够写人类通史。在这些没有标出作者姓名的庞然大物上,人类、艺术家、个人都消泯了,其中只凝聚着人的智慧。时间是建筑师,人民是泥瓦匠。

这里只谈欧洲基督教的建筑艺术,这位东方伟大营造艺术的小妹妹,看来它像一个巨大的生成层,明显地分成三个相互重叠的带:罗曼带(根据地域、气候和种族不同,又称为伦巴第带、萨克逊带、拜占庭带。这是四种并列的姊妹艺术,各有特色,但本源相同,即半圆拱腹。

「不是同样的脸面,但本质相差又不太远。」——雨果原注(这两句原文为拉丁文引自奥维德的《变形记》)。)、哥德带、文艺复兴带(或称希腊——罗马带)。罗曼带最古老最幽深,由半圆拱腹所占据,又被希腊柱举到现代高层,在文艺复兴带再现。尖拱式样则介乎两者之间。仅仅属於三带中任何一带的建筑物,全都一目了然,都是统一而完整的。例如瑞米耶日修道院、兰斯大教堂、奥尔良圣十字教堂。不过,这三带的边缘往往交错杂混,就像太阳光谱的颜色那样。从而出现复合式建筑,出现有了差异的过渡性建筑。其中有一座建筑物,罗曼足,哥德身,希腊罗马头,只因建造的时间长达六百年。这种变异可谓旷世罕见。埃唐普城堡主塔就是一个样品。不过,两带璧合的建筑更为常见,例如巴黎圣母院,虽为尖拱建筑,但是却因为早期的圆柱而深深紮於罗曼带中;同样,圣德尼拱门和牧场圣日尔曼教堂的大殿,也都属於这一带。再如,博舍维尔教务会的美丽大厅,是半哥德式的,罗曼层一直抵达半个腰身。还有卢昂大教堂,如果那中央尖塔的顶尖没有刺入文艺复兴带(尖塔这部分是木质结构,於1823年被天火烧毁。雨果原注。),它就纯粹是哥德式的了。

固然,所有这些差别,所有这些歧异,还仅仅涉及建筑物的表面。变换表皮的乃是艺术,而基督教教堂的结构本身却没有受到冲击。内部始终是同样的骨架,各部分始终是同样逻辑的布局。一座大教堂,不管外表如何雕饰,下面总能看到长方形的罗马式大殿,至少也是处於萌芽和初创的状态。这种大殿遵循同一法则,永世在地面上发展,并始终分成两个殿堂,交叉而为十字形,拱顶为半圆形的部分便是唱诗堂;殿内列队游行、小礼拜堂的排列,以及走动的场所,总设在大殿的两厢,但隔着廊柱与主殿相通。在这个大前提下,小礼拜堂、门拱、钟楼和尖塔的数量,随着时代、民族、艺术的畅想而千变万化。崇拜仪式的功用一旦得以保障,建筑艺术就可以任意发挥。无论雕塑、彩绘玻璃、花棂圆窗、藤蔓纹饰、齿状花边、斗拱,还是浮雕,建筑艺术都会发挥奇思异想,按照自认为合适的对数加以排列组合。因此,这些建筑内里井然有序,整齐划一,外观却变化多端。树干总是一成不变,枝叶却纷繁而姿态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