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肌体天生残疾,第一个后果就是扰乱了他投向物体的目光。他几乎接收不到视觉的直接反应。外界距他比距我们似乎远得多。
他这种不幸的第二个结果,就是变得凶狠了。
他的确凶狠,这是因为他粗野,他粗野又是因为他丑陋。他这种天性,也同我们的天性一样,自有一套逻辑。
他的体力异常发达,这也是他凶狠的一个原因。霍布斯说:「健壮的孩子天生凶狠(原文为拉丁文,引自英国哲学家霍布斯(1588-1679)《论公民》的序言。)。」
不过,也得说句公道话,卡西莫多也许并非天生凶狠。他刚踏入人世,恐怕就感觉出,后来又看到自己受人奚落、厌弃和排斥。他所听到的人话,无非是嘲笑和诅咒。及至长大,他发现周围对他只有仇恨,於是接过这种仇恨情绪,同时也学会了人所共有的狠毒。他拾起了别人用来伤害他的武器。
总而言之,他要把脸转向人是非常勉强的。有他的大教堂就足够了。教堂里布满了大理石雕像,尽是国王、圣徒、主教,至少他们不会冲他发笑,只是向他投去平静而和善的目光。其他雕像虽为妖魔鬼怪,但是对他卡西莫多绝无仇恨;他们之间何其相似,是不会仇视的,倒是要嘲笑其他所有人。圣徒是他的朋友,为他祈福;魔鬼也是他的朋友,终日护庇他。因此,他时常久久地向雕像倾诉衷肠,有时一连几个钟头,蹲在一尊雕像前,单独交谈,一有人来就急忙逃走,就像情人正唱小夜曲时被人撞见一样。
对卡西莫多来说,大教堂不仅是一个社会,而且是全宇宙,是整个大自然。有鲜花始终盛开的彩绘玻璃,他不向往别的花园;有萨克逊式柱顶上石刻的落满鸟雀的茂盛树丛,他不追求别的树阴;有那两座矗立的钟楼,他不梦想别的山峰;同样,他也不渴望别的海洋,钟楼脚下的巴黎,浪涛就日夜鸣响。
在这慈母般的建筑物中,他首先喜爱的还是钟。那一口口钟唤醒他的灵魂,让灵魂在洞穴里凄惨收拢的双翼展开,有时也使他欢快起来。他喜爱钟,时常抚摩,对钟说话,也懂得钟的语言。从中轴尖塔的那一组钟,直到门廊上面的那口大钟,他无不满怀着柔情。中轴尖塔和两座主钟楼,在他眼里就是三个大鸟笼,由他喂养的鸟儿只为他歌唱。然而,把他耳朵震聋的也正是这些钟,不过,母亲还不是往往最疼爱给自己带来最大痛苦的孩子。
这些钟声是他惟一还能听得见的;这也是事实。从这个角度说,他最喜爱那口大钟。在这个家庭里,节庆日子在他周围欢蹦乱跳、吵吵闹闹的姑娘中,名叫玛丽的大钟,则是他的掌上明珠。她独自在南钟楼里,旁边有一口个头儿小点儿的钟,关在小点儿的笼子里,那是她妹妹雅克琳,是以约翰·德·蒙塔居的妻子姓名命名的。约翰·德·蒙塔居虽然捐赠了这口钟,后来还是没有逃脱噩运,被押上鹰山,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北钟楼里还有六口钟,中轴尖塔则住着六口钟,以及从圣周四晚饭后到复活节的头天早晨才敲响的一口木钟。卡西莫多在后宫豢养的,总共十五口爱钟,大玛丽则最受宠幸。
钟乐齐鸣的日子,卡西莫多那种高兴劲儿,是无法形容的。主教代理一放他走,对他说一声「去吧!」他就急速登上钟楼的旋梯,上楼比别人下楼还快。他气喘吁吁跑进大钟淩空的房间,满怀爱心,默默地端详片刻,然后轻柔地对大钟说话,用手爱抚,如同爱抚即将远行的一匹骏马。对大玛丽要付出的辛劳,他感到心疼。爱抚一阵之后,他就吆喝在钟楼下面一层的助手可以开始了。助手们吊在绳索上,绞盘开始轧轧作响,那巨型金属圆盅缓缓摇动起来。卡西莫多注视着,心怦怦直跳。钟锤刚一撞上青铜的钟壁,就震动了他登在上面的木架。卡西莫多同大钟一起颤动。哈!他喊道,同时发出一阵狂笑。只见大钟摇摆的速度加快,幅度越来越大,卡西莫多的独眼也越睁越圆,射出火一样的光芒。终於,钟乐齐鸣,整个钟楼都颤抖了:木架、铅顶、石壁,从桩基直到顶层的梅花装饰,都一齐吼叫起来。卡西莫多激动万分,满口喷着白沫,他跑来跑去,从头到脚跟着钟楼一起颤抖。这时,大钟大发雷霆,左摇右摆,青铜大口忽而冲向钟楼这边侧壁,忽而冲向那边侧壁,咆哮声传出一、二十公里。卡西莫多对着这张大口,随着大钟来回摆动,忽而蹲下,忽而立起,吸着这令人震悚的气息,时而望望脚下二百多尺熙熙攘攘的广场,时而看看每秒钟都冲他耳朵吼叫的巨大铜舌。这是他能听见的惟一话语,是打破他这寂静世界的惟一声响。他无比欢畅,如同鸟儿沐浴着阳光。突然,他受到大钟狂热的感染,眼神变得异乎寻常,等着大钟摆过来,就像蜘蛛等待苍蝇,猛地纵身扑上去,抓住青铜巨怪的耳朵,身子悬空吊在沉渊之上,投进大钟的疯摇狂摆之中,他紧紧夹住双膝,用脚跟驱策,以全身的冲击和重量,促使大钟倍加疯狂地震荡。这时,钟楼都摇晃起来,卡西莫多则大喊大叫,牙齿咬得咯吱乱响,棕红头发倒竖起来,胸脯呼哧呼哧像风箱一样,独眼也喷出火焰,而巨钟在他身下喘息着嘶鸣;在这种时刻,圣母院的大钟不复存在,卡西莫多也不复存在了,全部化为一场梦幻、一阵旋风、一阵狂风暴雨;这是以声响为坐骑的眩晕,是腾云驾雾的精灵,是半人半钟的怪物,是骑着鹰翼马身的青铜怪物狂奔的可怕的阿斯托夫(阿斯托夫:英国传说中的王子,他从仙女那里得到一支号角,能发出让人受不了的可怕声音。)。
有这样一个奇异的人物存在,不知为什么整座教堂就生气盎然。他身上似乎逸出——至少按照百姓夸大的迷信说法——似乎逸出一种神秘气息,使圣母院的所有石头都活跃起来,使古老教堂的五脏六腑都突突悸动。只要知道他在那里,人们就能幻见列廊和门道里上千尊雕像变活了,纷纷动起来。的确如此,大教堂就像一只动物,对他百依百顺,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发出洪亮的吼声。大教堂无时无处不着附卡西莫多,犹如无所不在的家神。可以说是他给了这宏伟的建筑以活气。他的确无处不在,化成无数的卡西莫多,遍布於这座教堂的各个角落。有时,钟楼顶端出现一个怪样侏儒,人们望见都非常惊骇,只见他攀登,蛇行,四足并用匍匐移动,要从外壁下到深渊,从一个棱角跃到另一个棱角,要钻进一尊女妖雕像的腹部搜寻:那就是在掏乌鸦巢的卡西莫多。有时,在大教堂一个黝暗的角落里,人们会撞见一个活怪物,就像神色忧郁、蹲在那里的狮首羊身龙尾喷火兽:那就是沉思中的卡西莫多。有时在钟楼下面,又会瞧见一颗大脑袋和畸形的四肢,拽着一根绳索拼命摇晃:那就是敲晚祷钟或三经钟的卡西莫多。深夜,时常能看见钟楼顶和半圆殿周围锯齿侧影的窍细栏杆上,有一个丑陋的形体在游荡:还是圣母院的那个驼子。於是,住在附近的女人都说,整个大教堂都显得那么怪异,显得那么神奇而可怖,到处都有睁大的眼睛、张开的嘴巴;经常听见这怪诞教堂周围有吼叫声,那是伸长脖子、张着大口日夜守护的石犬、石蟒和石龙。如果是在耶诞节夜晚,大钟声嘶力竭,似乎召唤信徒们来做热烈的午夜弥撒,而教堂阴沉的门脸神态也很怪,真让人以为那花棂圆窗凝视着人群,走进去的人群是被大拱门吞噬了。这种种印象,都是因卡西莫多而产生的。如果在埃及,人们会奉他为这座庙宇的尊神;然而中世纪,人们却认为他是这里的鬼怪;其实,他是这座大教堂的灵魂。
因此,凡是知道有卡西莫多存在过的人,都觉得圣母院如今荒凉了,毫无生气,死气沉沉。他们感到什么东西消逝了。这个巨大的躯体已经中空,只剩下骨架子,灵魂离开了,只能见到灵魂空出的地方,仅此而已。就好像一具骷髅头骨,还有眼睛窟窿,却没有目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