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2 / 2)

「这副嘴脸能把孕妇吓流产,比什么医道药物都灵验!」

这时,两名学生,即磨坊约翰和罗班·普斯潘,二人直着嗓子唱起古老的民谣:

一条绳索

吊死大恶魔!

一堆劈柴

烧死丑八怪!

各种花样的辱駡如倾盆大雨,嘘声、诅咒和嘲笑声四起,不时还投来石块。

卡西莫多耳朵虽聋,但是独眼却看得清:众人怒火发於言词,也同样明显地怒形於色。况且,石块砸过来,也说明了哄笑的原因。

起初,他还硬挺着。然而,刚才在行刑吏的皮鞭下,他挺住了,现在又飞来无数蚊虫又叮又咬,他就渐渐失去耐心,沉不住气了,如同阿斯图里亚斯(阿斯图里亚斯:西班牙地区名称。)的公牛,并不在乎斗牛士的攻击,而受到群犬的围攻,投枪的刺激,就要暴跳如雷。

卡西莫多开始以威胁的目光慢慢扫视众人。然而他全身系缚,这种目光无力驱散叮咬他伤口的蚊蝇。於是,他在绳索中拼命挣扎躁动,震得轮盘的木板咯咯直响。众人见了他那副样子,笑駡和嘘声更是变本加厉。

这不幸的人好似野兽,挣不断套住脖子的绳索,只好老实不动弹了。不过,他的胸膛还时而鼓起来发出一声愤怒的叹息。他的脸上毫无羞愧之色。他距离社会生活太远,太接近自然状态,不知何为羞耻,何况,身体畸形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还能有耻辱的感受吗?不过,在这张丑陋的脸上,愤怒、仇恨、绝望逐渐凝聚成乌云,越来越阴暗,所负荷的雷电也越来越多,在这巨人的独眼里射出千万道闪电。

这工夫,一名教士骑骡子从人群走过来,可怜的犯人远远望见骡子和教士,脸上的乌云开朗了一会儿,神情也温和下来,转怒为喜,原来抽搐变形的面孔泛起一丝微笑。这笑容非常奇异,充满难以描摹的温和、善良和深情,而且随着教士越走越近,也变得越来越明显清晰,越来越焕发神采。彷佛受苦受难的人恭迎一位救星。然而,骑骡子的教士走近了耻辱柱,认出受刑者是什么人,他就把头一低,突然掉头往回走,双脚催动骡子疾驰,就好像要摆脱令他难堪的要求,不愿意接受一个处於受刑姿态的可怜家伙的致敬,也不愿意让那家伙认出来。

那个教士正是主教代理堂·克洛德·弗罗洛。

卡西莫多的额头上,乌云重又密聚,更加阴暗了。那丝微笑一时还在云层隐现,但已变为气馁、极度悲伤的苦笑。

时间慢慢过去,他受刑至少有一个半小时了,受尽了伤痛和嘲笑的折磨,差点儿被人用石块砸死。

在倍加绝望之下,他突然再次挣扎,要挣断绳索,连身下的轮盘木架都为之震颤,他还打破一直固执保持的沉默,叫了一声:「喝水!」这嘶哑愤怒的吼声压过嘘声,但是不像人的呐喊,更像动物的咆哮。

这声凄惨的呼叫,非但没有引起同情,反而给「梯子」周围的巴黎善良百姓增添了笑料。应当指出,这些人作为群体而言,其残忍和昏庸的程度,并不逊於可怕的丐帮;须知丐帮不过是民众的最底层,我们已经带领读者去见识过了。在这受刑的罪犯的周围,只要有人喊叫,必定是嘲笑他口渴的声音。固然,此刻他的脸涨得紫红,汗流满面,眼神狂乱,因激怒和煎熬而口吐白沫,舌头也垂出一半,这种可笑的丑态难以引起同情,倒是更加惹人讨厌。还应当指出,刑台那耻辱的阶梯周围,弥漫着对羞耻极大偏见的气氛,人群中别说是哪个好心的男人或女人要行好,给那受罪的不幸者送杯水喝,就是好心肠的撒玛利亚人(撒玛利亚人:耶稣向门徒讲道时,奉为救助同胞的好人典型。)也会望而却步。

过了几分钟,卡西莫多绝望的目光扫视人群,声音更加凄惨地又喊道:「喝水!」

全场又一阵哄笑。

「给你喝这个吧!」罗班·普斯潘叫喊,同时把一块浸在阴沟里的海绵朝他的脸抛去。「接住,可恶的聋子!就算我送给你的。」

一个女人朝他脑袋扔去一块石头:「叫你明白明白,还敢半夜敲你那鬼钟吵醒我们不啦!」

「喂,小子!」一个跛子吼道,还极力伸拐杖要打他,「你还敢在圣母院的钟楼上,向我们施魔法吗?」

「这一罐子给你喝去!」一个汉子也嚷道,并朝他胸口摔一个破罐子。「就是你这家伙,从我老婆面前过一过,就让她生下一个双头的婴儿!」

「还有我家那只猫,生下了六只脚的猫崽!」一个老太婆尖声怪叫,朝他抛去一块瓦片。

「喝水!」卡西莫多喘息着,第三次喊道。

这时,他看见人群闪开一条路,一位穿戴奇特的少女走过来,她手中拿着巴斯克小鼓,身边跟随一只金角山羊。

卡西莫多的独眼忽然一亮:那正是昨夜他企图劫持的吉普赛姑娘,而他模模糊糊感到此刻受刑,就是为了那一暴力行为;其实大谬不然,他受惩罚,仅仅因为他不幸是个聋子,又不幸由一个聋子法官审判。他毫不怀疑姑娘也是来报仇的,也像别人一样要打他。

果然,姑娘快步登上阶梯。卡西莫多又气又恼,一时透不过气来,恨不能震坍这刑台,恨不能眼中射出雷电,不待埃及女郎登上平台就把她殛为齑粉。

姑娘走到徒然挣扎要逃避她的罪犯前,一言不发,从腰带上解下一个水壶,轻轻地送到那不幸者焦渴的唇边。

於是,他那始终干滞而焦炙的独眼里,只见一大滴泪珠滚动,并顺着因痛苦绝望而久久抽搐的畸形脸庞,缓缓地流下来。也许这是这个苦命人流下的第一滴眼泪。

此时,他忘记了喝水。埃及姑娘不耐烦地撇了撇小嘴,又粲然一笑,将水壶按在卡西莫多那支出利齿的嘴唇上。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喝水,显然渴到了极点。

不幸的人喝完水,又伸出乌黑的嘴唇,无疑想吻刚刚解救他的这只美丽小手。然而,姑娘也许早就怀着戒心,还记着昨夜的暴力行为,她慌忙抽回手,就像小孩怕被动物咬着似的。

於是,可怜的聋子凝视姑娘,眼神充满责备和难以言传的伤感。

这样一个美丽鲜艳、纯洁可爱,同时又十分娇弱的姑娘,就这样跑来救助集苦难、畸形、和恶毒於一身的怪物,这一场面发生在什么地方都非常感人,而发生在示众刑台上,就尤为壮丽了。

围观的民众也深为感动,纷纷鼓起掌来,高声欢呼:「好哇!好哇!」

就在这个时刻,隐修女从地穴的视窗望见站在刑台上的埃及女郎,立刻狠狠地诅咒她:「埃及女人,该死的东西!该死的!真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