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1 / 2)

七、狂教士

「夏娃苹果」酒馆相当有名,坐落在大学城,位於小圆盾街和善会会长街交道口。楼下餐厅很宽敞,但是非常低矮,一根涂成黄色的粗木柱,支撑着穹窿屋顶中央的落拱点。各处都摆着餐桌,墙上挂着亮晶晶的锡酒壶,狂饮酒徒和放荡女人终日满座;临街有一排玻璃窗,大门旁是葡萄架;门楣上有一块铁皮板,安在铁轴上,随风转动而哗哗作响;铁皮板上画着一个苹果和一个女人,已被雨水淋锈:这种临街的风信鸡就算招牌了。

夜幕降临,十字街头已经黑了。酒馆烛火通明,远远望去,就像黑暗中的铁匠炉。碰杯和大吃大嚼的声响,谩駡和争吵的喧闹,从玻璃窗的破洞逸出,在外面就听得见。隔着因屋热而附了一层水汽的临街玻璃窗,只见上百张模糊的面孔蠕动,不时发出一阵哄笑。路人行色匆匆,打这闹哄哄的窗前经过,却无暇瞥上一眼。只有穿着破衣烂衫的小男孩,偶尔来到窗前,踮起脚够着窗台,朝酒馆叫喊:「酒鬼,酒鬼,酒鬼,去见鬼!」这是当年嘲笑醉汉的老调。

然而,有一个人却在吵闹的酒馆门前逗留,他走来走去,时时窥探,不肯离去,就像哨兵不肯离开岗亭一样。他裹着一件斗篷,连鼻子都遮住了,那是他在夏娃苹果酒馆附近的旧衣店刚买的,无疑是为了遮挡三月夜晚的风寒,也许还要遮掩自己的服装。他不时停下脚步,站在有铅网的发乌的玻璃窗前倾听探看,跺着脚取暖。

酒馆的门终於打开了,这似乎正是他的期待。两位喝酒的顾客走出来,从门里射出的烛光,一时映红了他们快活的面孔。披斗篷的人便溜到街对面,躲进一座门道里监视。

「犄角和天雷!」其中一位顾客嚷道,「要打七点钟了,到了我赴约的时间。」

「跟您说呀,」他的伙伴接过话茬儿,但舌头却不俐落了,「我并不住在恶语街,『住在恶语街的人可恶』(原文为拉丁文。)。我住在松软面包约翰街,『住在松软面包约翰街』。您比独角兽角还尖,如果把话说反了。谁都知道,骑过一回熊的人,就什么也不怕了;嘿,真的,您这鼻子歪向糖果一边,就跟医院中的圣雅各雕像一样。」

「约翰,我的好朋友,您喝醉了。」另一位说道。

「随您怎么说,浮比斯,」约翰身子摇摇晃晃地回答,「柏拉图的侧影像只猎犬,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毫无疑问,读者已经认出我们的两位老朋友,队长和大学生。躲在暗角里窥视他们的那个人,看来也认出他们了,因为他缓步跟上去,步大学生的后尘,走着弯弯曲曲的路线;队长是好酒量,一点儿也没有醉,但也不得不随着大学生的步伐。裹斗篷的人倾耳细听,能够抓住他们俩全部有趣的对话。

「酒神的信徒!您要尽量照直走,学士先生。您知道,我该同您分手了。现在是七点钟,我要去会一个女人。」

「走吧,不要管我!我看见星星和火花。您就跟唐玛律丹城堡一样笑破肚皮。」

「凭我奶奶的瘤子起誓,约翰,您这样胡说八道,简直太过分啦!对啦,约翰,您没有剩下钱吗?」

「校长先生,没错儿,那是小屠宰场,『小屠宰场』(原文为拉丁文。)。」

「约翰啊,我的朋友约翰!要知道,我约了那个小妞儿在圣蜜雪儿桥头见面,只能带她到老娼妇法路代尔那里,那个长白胡子的老货在桥头开客栈,要付房钱,不准赊欠。约翰,行行好吧!教士钱包里的钱,难道全喝了酒,一个铜子也没剩下吗?」

「想想过了一段快活的时光,比餐桌上什么佐料都有味。」

「肚子和肠子!别说废话啦!魔鬼约翰,告诉我,您身上是不是还剩点零钱?上帝的嘴,拿出来,要不我就搜身啦,哪怕您像约伯那样患了麻风病,像恺撒那样生了疥疮!」

「先生,加利亚什街一头连玻璃厂街,另一头连纺织厂街。」

「是啊,我的好朋友约翰,我可怜的伙伴,加利亚什街,好,很好。可是,看在老天的份儿上,快醒醒吧。我只要一个巴黎苏,好赴七点钟的约会。」

「周围都静一静,听我唱一段小调:

有朝一日鼠吃猫,

阿拉斯地归王朝;

圣约翰日一到来,

汪洋大海结冰块;

阿拉斯人走冰上,

离开家乡去他乡(歌中所唱史实为:法国国王路易十一於1476年围困阿拉斯城,於次年攻陷,将全城居民迁走。)。

「好啦,你这反基督的学生,怎不让你娘的肠子勒死你!」浮比斯吼道,狠命推了一把,将醉醺醺的学生推到墙根,软软地瘫在菲利浦·奥古斯都的铺石路面上。酒肉哥们儿之间向来都有同情心,浮比斯也不例外,还残存一点儿,於是他用脚踢着约翰翻滚,好让他的头枕着点什么东西。也是苍天有眼,巴黎的各个角落,都给穷人预备了这种枕头,也就是富人轻蔑称为的「垃圾堆」。队长把约翰的脑袋安置在白菜根堆成的斜坡上,这位学子立刻以优美的低音打起鼾来。不过,队长心中的怨恨并没有完全消除。「魔鬼的车子若是经过这里,把你拾了去,那就活该啦!」他对沉睡中的可怜神学生说了一句,便扬长而去。

穿斗篷的人一直跟踪,这时在鼾卧的学生跟前站了片刻,似乎犹豫不决,继而长叹一声,便追随队长而去。

如果读者愿意,我们也要丢下约翰,追随他们而去,就让约翰露宿街头,由星光看护吧。

浮比斯队长走进拱廊圣安德列街时,发觉有人跟踪,他偶尔回头望望,只见后边有一个黑影贴着墙根行走。他站住,那影子跟着站住;他继续朝前走,那影子也跟着走。遇到这事,他并不怎么担心。「哼!管他呢!」他自言自语,「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

走到奥坦学校门前,他停下来。他就是在这所学校开始他所谓的启蒙教育的,而学童的顽劣习惯犹存,每回经过这座大楼,他都要侮辱一下大门右侧彼埃尔·贝特朗红衣主教的雕像,正如在贺拉斯讽刺诗《从前我是无花果树干》(原文为拉丁文。)中,普里阿普斯所痛苦抱怨的那种侮辱。每回他都劲头十足,几乎把「奥坦主教」(原文为拉丁文。「奥坦」意为高卢人的首都。)的铭文给抹掉了。这一回又像以往那样,他在雕像前站定,而街上阒无一人。他漫不经心地结上军短裤连上装的带子,随意望了望,只见那影子走过来,脚步极慢,他能从容地看清那影子头戴帽子,身上裹着斗篷。影子走到他跟前停住,伫立不动,赛似贝特朗红衣主教的雕像,不过,那两只眼睛却盯住浮比斯,放射出夜晚猫瞳孔所特有的朦胧的光。

这位队长素性勇敢,长剑在手,何虑一个小小的蟊贼。然而,这是一尊行走的雕像,是个化石人,他见了就不禁毛骨悚然。世上流传各种故事,有幽灵夜晚在巴黎街头游荡,这时,此类故事模模糊糊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愣了几分钟,终於强颜笑了笑,打破沉默:「先生,如果您像我所希望的是个强盗,那么您来劫我,就等於鹭鸶去啄核桃。亲爱的,我是破落人家的子弟。您还是另寻财宝吧!这所学校的小教堂里,有镶银的木雕十字架。」

那影子从斗篷里伸出手,一把抓住浮比斯的胳臂,如同鹰爪一般有力,同时也开口讲话:「浮比斯·德·夏多佩队长!」

「见什么鬼!您知道我的名字!」浮比斯惊道。

「不但知道您的名字,还知道今晚您有约会。」裹斗篷的人又说道,好似从坟墓里发出来的声音。

「是啊。」浮比斯惊愕地答道。

「七点钟。」

「还差一刻钟。」

「在法路代尔老婆子那里。」

「不错。」

「那个在圣蜜雪儿桥头开的客栈。」

「照天主经上说,就是圣蜜雪儿大天使。」

「淫徒!」幽灵咕浓道,「去会一个女人?」

「我承认。(原文为拉丁文。)」

「她的名字叫……」

「爱丝美拉达。」浮比斯轻快地答道。渐渐地,他那无忧无虑的劲头又完全恢复了。

听到这个名字,那影子的利爪便疯狂地摇晃浮比斯的胳臂。

「浮比斯·德·夏多佩队长,你说谎!」

队长气得满脸涨红,他猛烈地往后一蹦,挣脱了抓住他胳臂的铁钳,傲慢地握住他的剑柄,而裹斗篷的人神色黯然,面对这种愤怒还是岿然不动:谁目睹此刻的情景,都会不寒而栗。这就像堂·璜和石像的搏斗。

「基督和撒旦!」队长嚷道,「一个夏多佩家族的人的耳朵,很少听到这种话的攻击!你不敢再讲一遍!」

「你说谎!」那影子冷冷地说道。

队长牙咬得咯咯直响。什么幽灵、鬼魂、迷信,此刻他统统置之度外,眼里只有一个人和给他的侮辱。

「哼!好极啦!」他怒不可遏,说话都结巴了。人愤怒时也像恐惧一样浑身颤抖,他拔出剑来,又结结巴巴地说:「来呀!快动手!上啊!拿剑!拿剑!血染街道!」

然而,那影子还是纹丝不动,他见对手拉开架式,准备冲刺,就说道:「浮比斯队长,您忘记约会了。」那激动的声调透出苦涩的味道。

浮比斯这种人,怒火就像奶油汤,只要一滴冷水点下去就能止沸。仅仅这么一句话,他就放下手中寒光闪闪的利剑。

「队长,」那人又说,「明天,后天,一个月;十年之后,再让我碰见,我就割断您的喉咙;不过现在,您还是先去赴约会吧。」

「不错,」浮比斯说道,好像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一次约会,两件妙事,既有剑又有姑娘,两样可以兼得,我何乐而不为呢!」

说着,他又把剑插回鞘中。

「去赴您的约会吧。」陌生人又说道。

「先生,」浮比斯颇为尴尬地回答,「承蒙厚意,不胜感谢。的确,明天搏斗也不晚,彼此把亚当老爹给我们的皮囊砍几道口子,戳上几个窟窿。感谢您容我再快活一刻钟。我原来倒想把您撂倒在血泊里,再及时赶去会我那美人,况且,定了约会,让女人稍微等一等,也显得挺有派头。不过,我觉得您这人挺够意思,把决斗推冲到明天,恐怕更稳妥一些。我还是先去赴约会。您也知道,定在七点钟。」说到这里,浮比斯搔搔耳朵,又说道:「糟糕!上帝的犄角!这事儿倒忘啦!我身上一个铜子儿也没有,拿什么付那破屋子钱。那老货要先付钱,是信不过我的。」

「拿去付房钱吧。」

浮比斯感到那陌生人冰凉的手往他手中塞一大枚钱币。他不由自主地接过钱,并握住那只手,高声说道:「真上帝啊!小老弟有您的!」

「有个条件,」那人说道,「要向我证明是我错了,您讲的是真话。把我藏在角落里,让我亲眼看看是否真是您说的那个女人。」

「唔!」浮比斯回答,「我无所谓。我们要开的是圣玛特房间,旁边有个狗窝,您躲在里边随便看。」

「好,走吧。」那影子说道。

「为您效劳,」队长说道,「我不知道您是否就是魔鬼先生。不过今天晚上,咱俩还是做好朋友吧。明天,钱债和剑债,我全部还清。」

二人重又上路,走得很快。几分钟后听见哗哗的河水声,他们明白走上了圣蜜雪儿桥,当年桥上有不少小屋。

「我先把您带进去,」浮比斯对同来的人说,「然后我再去接我那美人儿,她会在小堡附近等我。」

那人也不应声。二人并肩走了这一段路,他一句话也未讲。浮比斯走到一扇低矮的门前,用力撞击。门缝里透出灯光。

「谁呀?」一个没有牙齿的声音问道。

「上帝的身子!上帝的脑袋!上帝的肚子!」队长回答。

门立刻打开了,来客面前出现一个老太婆和一盏老油灯,两者都瑟瑟发抖。老太婆佝偻着腰,脑袋直摇晃,一对小眼睛深陷下去,身上破衣烂衫,头上裹一块破布;整个人儿布满皱纹:双手、面颊、脖颈,无不皱皱巴巴;嘴唇紧贴着牙龈,嘴巴周围长了一撮撮白毛,就像猫的胡须。

房屋也跟她一样残破不堪。墙壁涂了白垩灰泥,棚顶横梁檩条都黑乎乎的,壁炉破烂塌毁,各个角落都挂着蜘蛛网,在缺腿少牚的一圈桌凳中间,一个肮脏的小孩在灰土中玩耍。屋子里端有一座楼梯,说白了就是一架木梯,通向顶楼的洞口。

走进这个巢穴,浮比斯那个神秘的同伙拉起斗篷,几乎遮到眼睛。队长则像撒拉逊人那样骂骂咧咧,并且像杰出诗人雷尼埃所说,赶紧「亮出如灿烂阳光的埃居」,嚷道:「要圣玛特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