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母亲
我不相信世上还有什么欢欣的事,能超过一位母亲看见自己孩子的小鞋时心中醒来的思绪。如果这是节日礼拜天和洗礼时穿的鞋,是连底子都绣了花的鞋,是孩子穿上还未曾走过一步的鞋,那就更是如此了。这种鞋真是小巧玲珑,简直不可能穿来走路,母亲见了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她冲鞋子笑,吻鞋子,还同鞋子说话。她寻思当真会有这样小的脚么;而且,即使孩子不在跟前,只要看见美丽的花鞋,眼前就能浮现娇弱的小人儿。她恍若看见孩子,就真的看到了,整个人儿,又活泼,又欢快,两只手那么窍巧,脑袋圆圆的,嘴唇那么纯洁,眼白发蓝的眼睛那么平静。如果是冬天,孩子就在屋里,在地毯上爬行,一个劲儿地要爬上小凳子,而母亲则提心吊胆,生怕孩子挨近火炉。如果是夏天,孩子就在庭院里,在花园里匍匐,拔下路石缝里的小草,天真地瞧着大狗、大马,一点也不害怕;有时玩贝壳,玩花朵,把沙子弄到花坛里,把泥土弄到石径上,惹起园丁的嗔怪。周围一切同孩子一样,都在欢笑,都闪闪发光,都在玩耍,甚至清风和阳光,也争相在那柔软的发鬈中嬉戏。鞋子向母亲显示这一切,像火熔化蜡一样也熔化了她的心。
然而,孩子丢失之后,小鞋唤起的欢乐,迷人而温存这种种情景,又都化为撕肝裂胆的事情。现在,这只漂亮的绣花鞋完全成为刑具,永远碾磨着母亲的心。还是同一根心弦,最幽深最敏感的心弦在颤动,但不是天使在抚弄,而是恶魔又掐又拧。
五月的一天早晨,太阳升上蔚蓝的天空:加罗法洛(加罗法洛(1481-1559):义大利画家。)绘制《十字架解下耶稣图》,就爱选择这样的天空作背景。罗朗塔楼的隐修女听见河滩广场车马和铁器的声响,并没有怎么惊醒,她用头发缠住耳朵以塞听,又跪下来瞻仰她已经崇拜十五年的那个无生命的物件。上文说过,这只小鞋是她的整个宇宙,她的思想禁锢在里面,至死方得出来。正是为了这玩意儿,为了这粉红缎子绣花鞋,她向苍天发出多少辛酸的诅咒、多少感人的哀怨,向苍天做了多少祈祷,抛洒多少眼泪,只有罗朗塔楼这阴森的地穴知道。就是为了更可爱更美妙的东西,也从来没有人这样悲痛欲绝。
这天早晨,她的痛苦发作悲声,似乎比以往更加凄厉,从外面听得见她那令人心碎的单调的悲号:「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我那可怜的心肝宝贝啊!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一切都完啦!我总觉得这才是昨天发生的事儿!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么快就把她取走,当初还不如不给我。难道您不知道吗?孩子是我们身上掉下来的肉,做母亲的丧失孩子就不信上帝啦!噢!我真作孽,那天真不该出门!主啊!主啊!您就这样把她夺走,是从来没有看一看我同她在一起的情景,没有看一看我是怎样满心欢喜地用火热的身子给她焐暖,她吃奶时怎样冲我笑,我又是怎样让她的小脚丫,从我胸口一直登上我的嘴唇!噢!我的上帝,您若是看一看那情景,就会怜悯我的欢乐,就不会剥夺以惟一存在我心中的爱!主啊,难道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您不看一看我就惩罚我吗?唉!唉!这是鞋子,可是小脚在哪里?身子在哪里?孩子在哪里?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他们把你怎么啦!主啊,把她还给我吧。我的上帝,我祈求您十五年,膝盖都磨破了,难道这还不够吗?主啊,把她还给我吧,哪怕是一天,一小时,一分钟,只一分钟!然后把我永生永世抛给恶魔也行!噢!我若是知道您的袍襟在哪里拖曳,双手就会紧紧抓住,非求您把孩子还给我才放开!主啊,她这只美丽的小鞋,难道您一点也不怜悯吗?您能惩罚一个可怜的母亲,这样折磨她十五年吗?慈悲的圣母!天上大慈大悲的圣母啊!我的小耶稣,给人弄走啦,给人偷走啦,在荒树丛给人吃掉啦,喝了她的血,啃了她的骨头!慈悲的圣母啊,可怜可怜我吧!我的女儿!我要我的女儿!她就是在天堂,对我又怎么样呢?我只要孩子,不要您的天使!我是一头母狮子,要我的狮崽儿!主啊,您若是留住我的孩子,我就在地上打滚,用脑袋撞碎石头,我就宁愿下地狱,也要诅咒您!主啊,您看到了,我的两条胳臂都咬烂了,难道慈悲的上帝没有怜悯心吗?噢!只要有我女儿,只要她像太阳一样温暖我,那只给我盐和黑面包就行啦!唉!我主上帝啊,我不过是个作了孽的贱女人,但是我女儿使我变得虔诚了。那时由於爱她,我心里充满宗教的感情,我通过她的笑容,就像通过天开的缝儿望见了您。噢!哪管给我一次机会,把这只鞋穿到她那粉红色的美丽的小脚丫上,再给一次机会,仅仅一次,慈悲的圣母啊,我就可以在赞美您的声中死去!呀!十五年啦!现在她一定长大啦!不幸的孩子呀!怎么!这是真的了,我再也见不到她啦,就是在天堂见面也休想!因为,我上不了天堂。噢!多悲惨啊!怎么,全完啦,只剩下她这只鞋啦!」
不幸的女人扑向这只鞋,扑向她多年来的安慰和绝望,就像头一天那样哭得肝肠寸断。母亲失去孩子,到什么时候都像当天那样。这种痛苦不会衰老。丧服尽管磨破,变得灰白,而心依然漆黑一片。
这时,孩子的清新而欢快的声音传到小屋。每回看见或听到儿童经过这里,这可怜的母亲就慌忙躲到这墓穴最阴暗的角落,脑袋彷佛要紮进石头里,以免听见他们的声音。这回却相反,她彷佛惊醒,猛然直起身子,贪婪地倾听。其中一个男孩刚说了一句:「今天可要绞死一个埃及女人。」
正如我们在上文看到的,蛛网一抖动,蜘蛛就扑向苍蝇一样,她一下跳起来,冲到窗口。读者知道,窗洞正对着河滩广场,她一看,在长年竖立的绞刑架那里,果然放了一架梯子,刽子手正忙着调整被雨淋锈的索链,周围聚拢了一些人。
那帮又说又笑的孩子已经走远了。麻袋女左右张望,想找个行人打听一下。她瞥见有个教士佯装看公共祈祷书,其实心思远远不在「铁栅里的经书」,而在绞刑架,因为他那阴沉而凶狠的目光不时朝绞刑架投去。麻袋女认出那正是若萨的主教代理,一位元圣洁的人。
「神父先生,」她问道,「那里要绞死什么人啊?」
教士看了看她,没有答理;她又问了一遍,教士这才说道:「不清楚。」
「刚才几个孩子说,要吊死一个埃及女人。」隐修女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