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她说道:「他们靠近了。我去对付他们。你躲在这个角落里。他们看不见你。我就对他们说你跑掉了,我把你放掉了,就这样!」
她一直抱着女儿,这会儿才放到从外面看不见的屋角里,再让女儿蹲下,仔细让她藏好,手脚都不要露出阴影,把她乌黑的头发披散开,遮盖白色的衣裙,再把水罐和石块放到她面前,以为这屋里惟一的两样东西能把她遮住。隐修女这样安顿好之后,稍微放点心,便跪下来祈祷。天刚刚亮,老鼠洞里有几处还很暗。
就在这时,小屋附近传来那教士恶毒的叫声:「在这边,浮比斯·德·夏多佩队长!」
一听到这个名字、这个声音,爱丝美拉达在蜷缩的角落里动了一下。
「别动!」古杜勒说。
话音刚落,人马和刀剑声响成一片,全在小屋前停住。母亲急忙站起来,用身子堵住窗口。她瞧见一大队军卒,步行和骑马的都有,在河滩上列队。领队的军官跳下马,朝她走来。
「老婆子!」那个面目狰狞的汉子嚷道,「我们搜捕一名女巫,要把她绞死。听说在你这里。」
可怜的母亲极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回答说:「您说什么呀,我不大明白。」
那汉子又说:「上帝的脑袋!那个惊慌失措的主教代理,刚才胡诌什么呀!他在哪儿呢?」
「大人,他不见了。」一名士兵回答。
「喂,疯老婆子,」带队军官又说道,「别对我撒谎。刚才有个女巫交给你看管,你把她弄哪儿去啦?」
隐修女怕引起怀疑,不好一口否认,就以直率的口吻,粗声粗气地回答:「刚才倒有人把一个高个儿姑娘塞给我,如果您指的是她,那我就告诉您,她咬了我,疼得我放开手。就是这样。让我安静点吧。」
那个官员颇为失望,做了个鬼脸。
「你休想骗我,老妖精,」他又说道,「我名叫隐修士特里斯唐,是国王的伙伴。隐修士特里斯唐,听见了吗?」他环视河滩广场,又补充说,「这名字在这儿响得很。」
「您就是隐修士撒旦,我也不怕,也没什么可告诉您的了。」古杜勒又有了希望,便回敬一句。
「上帝的脑袋!」特里斯唐骂道,「真是个老泼妇!唔!那女巫逃掉啦!往哪边逃啦?」
古杜勒以满不在乎的口气回答:「大概是往羊街那边跑了。」
特里斯唐扭过头去,指挥队伍准备开走。隐修女松了一口气。
「大人,」一名弓箭手突然说道,「您问问这个老妖婆,她窗栏的铁条怎么折断了。」
这样一问,可怜的母亲又心慌了,不过还保持清醒的头脑,她结结巴巴地说:「铁条一直就是这样子。」
「不对!」那弓箭手又说,「昨天还好好的,是个黑色十字架,显得那么虔诚。」
特里斯唐瞟了隐修女一眼。
「看样子这老婆子发慌啦!」
不幸的女人意识到,成败全看她能否保持镇静。於是,她心如死灰,却强作讪笑,做母亲的就有这种力量。
「嗳!」她说道,「这个人喝醉了。是一辆拉石头的大车屁股撞的,把窗栏杆撞断了,这事儿都一年多了。当时,我还骂了那个赶大车的!」
「是有这回事儿,当时我在场。」另一名弓箭手说道。
到处都能遇见这种人:他们什么事都亲眼见过。有了弓箭手这个意想不到的见证,隐修女又振作起精神。刚才那阵盘问,她真像踏着刀刃走过一道深渊。
然而,她忽而有望,忽而惊慌,注定要这样提心吊胆。
「如果是大车撞的,」头一个弓箭手又说道,「那么撞断的铁条应当朝里弯,怎么朝外弯呢?」
「嘿!嘿!」特里斯唐对这名士兵说,「还真行,凭这鼻子,你够资格当小堡的预审法官了。老婆子,快回答他的话!」
「上帝呀!」她给逼得走投无路,眼泪都急出来了,嚷道,「大人,我向您发誓,铁条就是大车撞断的。您听见那人说亲眼看到了。再说,这同那个埃及姑娘有什么关系?」
「哼!」特里斯唐咕哝道。
「见鬼!这断裂的地方还是新茬儿!」那个士兵得到长官的夸奖,又十分得意地指出。
特里斯唐点了点头。隐修女脸色刷白。
「你说,大车撞了有多长时间啦?」
「一个月,也许半个月吧,大人,我记不清了。」
「刚才她说一年多了。」那士兵又指出。
「这里面有鬼!」宪警总监说道。
「大人啊,」隐修女叫道,她身上始终贴在视窗,生怕他们起疑心,探头瞧瞧室内,「大人,我向您发誓,铁条就是让大车撞断的。我指天堂的圣天使向您发誓,如果不是大车撞的,我就是背弃上帝,情愿永世下地狱!」
「你真上心,发这么重的誓!」特里斯唐说着,向她投去审视的目光。
可怜的女人感到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已经到了笨嘴拙舌的地步,她明白自己没有讲出该讲的话,不禁心惊胆战。
这时,另一名士兵跑回来报告:「大人,这老妖婆说谎。那女巫逃跑没有走羊街。那条街整夜都有铁链封锁。守卫人员没有看见有人过去。」
特里斯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可怕了,他质问隐修女:「这回你有什么说的?」
又出了意外情况,不过,她还要极力顶住:「大人,不知道我怎么会弄错了。我想,她恐怕是过河去了。」
「那就是相反的方向,」总监说道,「老城那儿正在搜捕,她还要回老城去,这显然不可能。你说谎,老家伙!」
「再说,河两岸都没有船。」头一个士兵一边帮腔。
「她可能是游过去的。」隐修女步步为营,反驳道。
「女人还能泅水?」那名士兵又说。
「上帝的脑袋!老家伙!你说谎!你说谎!」特里斯唐气愤地吼道,「我真想先把你抓起来,不管那个女巫,审你一刻钟,也许就能从你嘴里掏出实话。好啦!跟我们走一趟。」
这话正中下怀,她马上抓住:「悉听尊便,大人。带我走吧,带我走吧。审我,好哇。快点,快点带我走!马上就走。」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合计:有这工夫,我女儿就会逃走了。
「该死的!」总监说道,「邪门,要尝尝酷刑的滋味!敢情疯啦,我真不明白。」
一名头发灰白的巡防老兵出列禀告:「她确是个疯子,大人!她就是放掉那埃及女人,也不能怪她,因为她不喜欢埃及女人。巡防我干了十五年,天天晚上听见她恶言恶语,不住嘴地咒駡吉普赛女人。我们要搜捕的,如果照我想的,就是那个有小山羊的跳舞小姑娘,那正是她最恨的一个。」
古杜勒硬着头皮说:「最恨那一个。」
巡警们众口一词,向总监证实老警士的话。隐修士特里斯唐看看从隐修女口中什么话也掏不出来,心里十分恼火,只好转身朝坐骑缓缓走去,而隐修女眼睛盯着他,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惶恐不安。
「算啦!」他咬牙切齿地说,「上路!继续搜索!不绞死那埃及姑娘,我不睡觉!」
不过,他还犹豫了一会儿,没有上马。他那副疑虑重重的样子,环视广场,就像一只猎犬,感到猎物就躲在附近,因而冲冲不肯离去。这可苦了古杜勒,生死未卜,她的心悬在半空。特里斯唐终於摇摇头,翻身上马。古杜勒一颗倒悬的心总算放下来;从他们到来她就没敢看一看女儿,现在才瞥了一眼,悄声说道:「得救啦!」
可怜的孩子一直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就觉得死神站在面前。古杜勒和特里斯唐舌剑唇枪的较量,她一句也没有漏掉;母亲每下心惊肉跳,都会在她身上有所反应。她吊在深渊上面,只有一根悬丝,她听见悬丝拉得咯咯直响,多少回眼看就要挣断了,现在她才长出了一口气,感到双腿落到了实地。恰好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对总监说:「牛的犄角!总监先生,绞死女巫,可不是我这个军人的行当。暴民已经扫荡光了,您干您的差使,我回我的队伍,这样两便您说好吧,他们也不能没有队长啊。」
那正是浮比斯·德·夏多佩的声音。埃及姑娘一听,真是百感交集。她的朋友,她的保护人,她的依靠,她的避难所,她的浮比斯,就在这儿啊!她站起身,不待她母亲阻拦,就冲到窗口,喊道:「浮比斯!救我呀,我的浮比斯!」
浮比斯不在那里了,他策马飞驰,已经转过刀剪街。然而,特里斯唐却没有走。
隐修女大吼一声,扑到女儿身上,猛力将她拉回来,指甲都抠进她脖子的肉里。做母亲的有时赛似母老虎,急起来就顾不了这些。可是太晚了,特里斯唐已经瞧见。
「哈!哈!」他一声狂笑,牙齿全震掉了,那副豺狼面孔也直颤动,又嚷道,「这耗子洞里有两只耗子!」
「我早就料到了。」那个士兵说道。
特里斯唐拍拍他的肩膀:「你真是一只好猫!」他又叫了一声,「喂,亨利埃·库赞何在?」
一个汉子应声出列,从衣着和仪态来看,不像个当兵的,只见他穿半身灰色、半身褐色号服,袖子是皮革的,脑袋理成平头,一只大手拎着一盘绳索。此人不离特里斯唐左右,而特里斯唐则不离路易十一左右。
「朋友,」隐修士特里斯唐说,「想必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女巫。你把她给我绞死。你的梯子带着吗?」
「在大柱楼棚仓里有一架,」那汉子回答,他指着绞刑石架又说,「这事儿就在那儿处置吗?」
「对。」
「好嘞!那就省事儿啦!」那汉子说着,狂笑一声,比总监的笑貌还要狰狞。
「快!完事儿再笑吧!」特里斯唐吩咐道。
特里斯唐既已看到她女儿,希望就完全丧失了,隐修女就再也没有讲一句话。她将半死不活的埃及姑娘扔到原来的角落里,自己又回到视窗,双手像两只利爪,放在窗台角上,目光又恢复原来凶猛而疯狂的神色,摆出这种大无畏的姿态,注视所有那些大兵。亨利埃·库赞走近小屋,一看到对方冲着他的那副异常凶恶的面孔,就吓得连连后退。
「大人,」他回到总监面前,问道,「究竟抓哪一个?」
「那个小的。」
「这就好。那老的看样子不好惹。」
「真可怜啊,有山羊跳舞的小姑娘!」那个老巡警叹道。
亨利埃·库赞又走到窗口。母亲怒目而视,逼得他垂下目光。他怯声怯气地说道:「夫人……」
隐修女声音恼怒而低沉,打断他的话:「你想干什么?」
「不是找您,」他说道,「是找另一个。」
「什么另一个?」
「那个小的。」
她摇着头喊道:「再没人啦!再没人啦!再没人啦!」
「还有!这您完全明白,」刽子手又说道,「让我抓走那个小的。我并不想伤害您。」
隐修女怪笑一声,说道:「哼!你并不想伤害我!」
「把那个人交给我吧,夫人,这是总监先生的命令。」
她发疯一般反复说:「再没人啦!」
「我跟您说还有人!」刽子手反驳道,「你们两个人,我们都看见了。」
「那你就再看看,把头伸进来呀!」隐修女冷笑道。
刽子手审视一下老婆子的指甲,不敢造次。
「快点!」特里斯唐吼道;他部署队伍围住老鼠洞,本人则在绞刑架旁边立马等待。
亨利埃极为狼狈,再次回到总监面前,把绞索撂在地上,双手摆弄着帽子,样子非常尴尬。他问道:「大人,从哪儿进去呀?」
「走门。」
「没门哪。」
「走窗户。」
「窗户太窄了。」
「那就开大点,」特里斯唐气冲冲地说,「你不是有铁镐吗?」
母亲一直守在洞穴里,瞋目而视。她再也不抱任何幻想,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是就是不想让人抓走她女儿。
亨利埃·库赞到大柱楼的棚仓里去取工具箱,还拿了一架折叠梯子,立刻支在绞架下。总监手下的五、六个人操起尖镐和撬杠,跟着特里斯唐走向视窗。
「老婆子,」总监厉声说,「乖乖地把那姑娘交出来。」
隐修女彷佛不明白,愣愣地看着他。
「上帝的脑袋!」特里斯唐又嚷道,「国王降旨要绞死这女巫,你干嘛阻拦呢?」
可怜的女人又像往常那样狞笑。
「干嘛阻拦?她是我女儿。」
她讲这话的声调,连亨利埃·库赞听了都毛骨悚然。
「实在遗憾,」总监又说道,「然而这是国王的旨意。」
她那可怕的笑声变本加厉,同时嚷道:「这同我有什么相干?我跟你说,她是我女儿!」
「凿穿墙壁!」特里斯唐吩咐。
只要拆掉窗台砌石,就能打开相当大的洞口。母亲听到镐头和撬杠开始毁她的堡垒,便大吼一声,接着在小屋里飞快地转圈子,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所养成的习惯。她不再说话,只是两眼冒火。军警见了都胆战心惊。
突然,她抓起那块石头,朝干活的人砸过去,但是双手颤抖,扔不准,没有击中任何人,一直滚到特里斯唐的脚下,恨得她咬牙切齿。
这时太阳虽然还没有升起,但是天色已经大亮。大柱楼那老朽的烟囱染上了红艳艳的朝霞。这个清晨时刻,大都市里最早打开的窗户,开始愉快地俯视屋顶。几个乡镇居民、几个水果商贩,骑着毛驴奔向菜市场,此刻经过河滩,走到围住老鼠洞的军警跟前站住,惊讶地看了一会儿,又扬长而去。
隐修女已经回身坐到女儿旁边,用身子挡住女儿,两眼发直,听着不敢动弹的可怜孩子低声呼唤:「浮比斯!浮比斯!」拆墙的人显然有所进展,母亲也机械地往后缩,把靠墙的女儿搂得越来越紧。她目不转睛,始终警戒着,忽然发现砌石松动了,又听见特里斯唐给人鼓劲的叫声。於是,她从这阵颓丧的状况中挣扎出来,开始大吼大叫,声音有时像锯子一般撕裂耳膜,有时又像所有诅咒一齐涌到嘴边,要同时迸发,因而结结巴巴:「噢!噢!噢!真是骇人听闻!你们都是强盗!你们当真要抢走我女儿吗?跟你们说,这是我女儿!哼!你们这帮卑鄙的家伙!哼!刽子手的帮凶!可恶的杀人凶手!救命啊!救命啊!失火啦!他们就这样明火执仗,要抢走我女儿吗?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她满嘴冒着白沫儿,眼睛一副凶光,毛发倒竖,犹如豹子一般撑着四爪,又冲特里斯唐说:「过来吧,来抓我女儿试试!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个女人跟你说这是她女儿?你知道有孩子是怎么回事吗?喂!你这只豺狼,你从来没跟你的母狼睡过觉,从来没有狼崽子吗?如果有,崽子嗥叫的时候,你就一点也不动心吗?」
「石头顶不住了,把它撬下来。」特里斯唐吩咐。
撬杠掀掉一大块沉重的窗台座石。上文说过,这是母亲的最后堡垒。因此,她扑上去,想从里面顶住,指甲抠得紧紧的,然而石头太大,又有六条大汉从外面猛推,便渐渐脱开她的手,顺着撬杠滑落到地上。
母亲看见入口打开了,就横躺在那里,用身子堵住缺口,双臂乱挥,脑袋撞着石板,声嘶力竭喊叫:「救命啊!失火啦!失火啦!」但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现在,去抓那姑娘!」特里斯唐一直无动於衷,又吩咐道。
母亲凝视着军警,样子凶极了,吓得他们不敢进去。
「喂,亨利埃·库赞,你上!」总监又说道。
谁也不挪动一步。
总监骂起来:「基督的脑袋!我手下的军人!居然害怕一个女人!」
「大人,」亨利埃说道,「您管这东西叫女人!」
「她有狮子的鬃毛!」另一个人也帮腔。
「上啊!」总监再次吩咐道,「洞口这么宽,三个人并排进去,就像攻打蓬图瓦兹那样。他妈的,快点了结!谁第一个退缩,我就把他劈成两段!」
总监和母亲都很凶,军警们进退两难,犹豫片刻,终於横下心来,朝老鼠洞挺进。
隐修女见此情景,双膝跪着突然立起身子,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将长发从面前捋开,然后又撂在大腿上,大滴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面颊的深纹滚落,犹如激流通过冲刷出来的河床。与此同时,她又开口讲话,而声音变得极其哀婉,极其温柔,极其恭顺,极其惨痛,连特里斯唐身边能吃人肉的老军警,也不止一个抆起眼泪。
「各位老爷!各位警官先生,请听我说一句话!这件事我一定得告诉你们。她是我女儿,明白吗?是我丢失的宝贝女儿!你们听着,说来话长。要知道,军警先生们非常熟悉我,从前我生活放荡,孩子们见了就扔石头,可是军警先生们对我一直很好。你们明白吗?你们一了解情况,就会把孩子留给我的!我是一个可怜的妓女。是吉普赛女人把我孩子偷走的。她的一只小鞋,我可保存了十五年。瞧,就是这只。当时她的脚就这么大点儿。那是在兰斯,香花歌乐女。是在磨难街。这些也许你们都知道。那就是我。那时你们正年轻,真是一段好时光。过了不少快活的日子。各位老爷,你们会可怜我的,对不对?埃及女人把我女儿偷走,一藏十五年。我还以为她死了呢。你们想一想,好朋友们,我原来以为她死了。我在这里度过十五年,就在这洞穴里,冬天也不生火。真够苦的呀。可怜的宝贝小鞋!我整天呼号,仁慈的上帝终於听见了,昨天夜里把女儿还给了我。这是仁慈上帝显的灵。她并没有死。我完全相信,你们不会把她从我身边抓走的。怎么处置我,我都没话说,可是她呀,才刚刚十六岁的孩子!给她时间多见见阳光吧!她怎么惹着你们啦?根本没惹着你们。我也一样。原先你们不知道,我在这世上只有她,我老了,这是圣母赐给我的恩宠!再说,你们大伙都这么善良!你们原先不知道那是我女儿,现在知道了。噢!我爱她!总监大老爷,我宁肯自己胸中捅个大洞,也不愿意让她手指抆破一点皮。您这模样,一看就是好心肠的大老爷!我向您说明了事情的真相,对吧?唔!您也是有过母亲的人啊,老爷!您是统帅,把我孩子留下吧!您瞧,我跪着求您,就像祈求耶稣·基督保佑一样!我对人一无所求,我是兰斯人,老爷们,我有一小块田产,是我叔父马伊埃·普拉东留给我的。我不是乞婆。我不要任何东西,只要我的孩子!噢!我主仁慈的上帝,不是无缘无故把女儿还给我!而国王!您是说国王!杀死我的小女儿,也不能给他增添多大乐趣啦!何况,国王也是仁慈的!这是我的女儿,是我生的女儿!不是国王的!她也不是您的!我想离开,我们想离开!两个女人,母女俩要走,就应当放她们走!放我们走吧,我们是兰斯人。哦!警官先生们,你们都是好心肠的人,我爱你们大伙。你们不会把我亲爱的女儿抓走,不可能那么干!根本不可能,对不对?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她那手势、她那声调、边说话边吞饮的泪水、合拢起来又绞在一起的双手,那令人心酸的苦笑、那含泪的目光、那哀吟悲叹、那语无伦次的陈诉,以及揪心的惨叫,这一切我们就不描述了。等隐修女住了口,隐修士特里斯唐皱了皱眉头,不过是为了掩饰他那老虎眼中滚动的泪珠。然而,这是一时心软,他还是克制住了,口气干脆地说道:「这是国王的旨意。」
接着他俯身对着亨利埃·库赞的耳朵,低声吩咐:「快点了结!」这位凶神恶煞的总监,也许感到自己也要於心不忍了。
刽子手和军警冲进小屋。母亲毫不反抗,只是爬过去,不顾死活,扑到女儿身上。埃及姑娘眼看兵卒逼上来,自己死到临头,便一阵恐惧,又呼叫起来:「妈妈!妈妈!他们来啦!保护我呀!」那凄惨的声调难以描摹。
「好的,我的心肝,我来保护你!」母亲答应着,但声息微弱;她紧紧搂着女儿,遍吻女儿的身体。母女二人都倒在地上,此情此景,实在可悯可怜。
亨利埃·库赞把手臂插到姑娘美丽的肩下,把她拦腰抱起。姑娘感到这只手,「啊!」的叫了一声,便晕过去了。刽子手也情不自禁,眼泪一滴一滴落到她身上。他想把姑娘抱走,便极力掰开母亲的手,然而母亲的双手紧紧搂着女儿的腰肢,死死扣住,根本无法挣脱。亨利埃·库赞只好硬把姑娘拖出小屋,也连带把母亲拖了出去。母亲也同样紧闭双目。
这时太阳升起来了,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们远远观望,不知从石路面上往绞刑台拖的是什么东西。闲人不准靠近围观,这是总监行刑时的老习惯。
住户的视窗一个人也没有,只看见远处俯临河滩广场的圣母院两座钟楼的顶层窗口,有两个人似乎朝这边张望,黑色的身影鲜明地印在早晨的晴空上。
亨利埃·库赞拖着母女二人,来到行刑架下站住,把绳索套在姑娘的可爱的脖颈上,但是心中不胜怜悯,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不幸的姑娘感到绳索可怖的接触,抬起眼皮,看见头顶石头绞架支出瘦骨嶙峋的臂膀,不禁浑身摇晃,声音凄厉地高喊:「不!不!我不愿意!」母亲一直把头埋在女儿的衣衫里,只看得见她浑身颤抖,还能听见她加速亲吻女儿的声响。刽子手趁机猛然掰开她紧紧搂抱女犯的双臂。她没有反应,也许是精疲力竭,也许是痛不欲生的缘故。於是,刽子手将姑娘搭在肩头,但见他那大脑袋旁边,那秀色可餐的女郎曼妙地折成两段。
这时,匍匐在地上的母亲忽然两眼圆睁,她没有号叫,但形容可怖,从地上一跃而起,像猛兽扑猎物一般,扑了过去,一下咬住刽子手的一只手。这一举动疾如闪电。刽子手痛得直叫。军警跑上前,好不容易把刽子手的血淋淋的手从老婆子牙齿中拉出来。她始终缄默不语,被人猛力推开,只见她的头重重地磕在石路面上;她被人扶起来,却又颓然倒下,原来她已经断气了。
刽子手始终没有丢下姑娘,他继续从梯子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