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2)

老人与海 海明威 2565 字 1个月前

他把两只桨靠在船上,从船头底下拿出一根细钓线。钓线的一头绑着一根铁丝和一个中等大小的钓钩,他往钓钩上挂了一条沙丁鱼做鱼饵,然后把钓线垂到船舷外,把另一头牢牢地拴在船艄一个螺栓上。接着,他又把鱼饵挂在另一根钓绳上,盘起来丢在船头的阴凉处。他回过头来,一边划船,一边望着那只在水面上低低地搜寻的长翅黑鸟儿。

他正望着,那只鸟儿又侧着翅膀,打算俯冲,结果只是在飞鱼后面胡乱拍打着双翅。老人看到前方的水面微微鼓了起来,一些大海豚躲在竞相逃命的飞鱼后面。飞鱼跃起逃奔时,海豚便在水里抄近路紧随其后,只等飞鱼力竭落水,便火速冲过去。这群海豚还真多,老人心想。它们四散分开,布下大网,飞鱼根本没有逃生的希望。那只鸟儿也没有成功的机会。对它来说,飞鱼的体型太大了,叼不走,更何况,它们的速度太快了,根本追不上。

他看着飞鱼一再蹿出海面,那只鸟儿一再重复它的动作,一再无功而返,心想,我眼睁睁地看着鱼群溜走了,它们游得太快太远。不过,搞不好我会捉到一条掉队的,没准,我的大鱼就在它们中间呢。我的大鱼肯定就在某个地方。

抬眼望去,陆地上空的云彩像重重峻岭,海岸在青灰色矮峦的映衬下,成了一道绿色的长线。海水一泓深蓝,深得几乎发紫。老人低头俯视海水,只见蓝紫色的水流里,有些浮游生物,如同点点落红,在太阳的照射下,变幻出奇光异彩。他注意着几根钓绳,确保它们笔直地垂到看不见的深处。这里有这么多浮游生物,这让他很兴奋,这就意味着此处有鱼。太阳越升越高,映在水中的异彩预示着好天气,陆地上空的云堆也在宣告同样的信息。但是,那只鸟儿已经飞得很远,几乎看不见影踪了,水面上冷冷清清的,只剩下几簇被太阳晒成黄褐色的马尾藻,还有一只僧帽水母,在小船边鼓起它那流光溢彩的紫色浮囊。起初,它侧着身子,随即又扳正过来,像个无忧无虑的气泡,快乐地漂浮在水中,一码长的紫色触须拖在身后,毒性可以致命。

「水母,」老人说,「你这个荡妇。」

他一边轻轻摇着桨,一边低头朝水下望,看见一些跟水母的触须一样颜色的小鱼儿,在水母的触须中间来回穿梭,水母顺水漂浮,小鱼儿便躲在气囊的影子底下钻来钻去。它们可以不受水母毒性的影响,但是人类不行。如果水母的触须缠住钓绳,把毒液留在上面,老人一旦接触这样的钓绳,手臂和双手就会肿起一道道的印痕,就像碰到毒藤或毒葛,只不过水母的毒性发作得更快,伤口像被抽了一鞭子那样疼痛。

这些流光溢彩的泡泡非常美丽,可它们是大海里最虚伪的生物,老人喜欢看到它们被大海龟吃掉。海龟看到它们,就会迎面游过去,闭上眼睛,把全身缩进龟壳,然后把它们吃得一干二净,连触须都不放过。老人不仅喜欢看海龟吃水母,还喜欢等风浪过后踩着海龟在海滩上走,用长满老茧的脚底板踏上去,听到它们噗的一声爆裂。

他对绿海龟和玳瑁情有独锺,它们高贵优雅,身手敏捷,价值也高,他对那种愚笨的红海龟又亲切又鄙视,它们体型庞大,一身黄甲,交合方式怪异,闭着眼睛快活地吃着僧帽水母。

尽管在捕龟船上待过多年,但他并不觉得海龟有多神秘。他只觉得它们很可怜,就连那些背壳像只大箱子、身躯长得像小船、体重达一吨的庞大家伙,他也觉得可怜。大多数人都不会怜惜海龟。海龟被剖杀砍碎后,心脏还会跳上几个小时。可老人心想,我也有一颗这样的心脏,我的手脚跟它们的一样。他吃白龟蛋滋补身体。整个五月份,他都在吃海龟蛋,准备养好身体,到了九十月份去捉真正的大鱼。

另外,他每天还要喝一杯鲨鱼肝油,盛肝油的大圆桶就放在很多渔夫放钓具的小棚子里,想喝的渔夫都可以去取。大多数渔夫都不喜欢鲨鱼肝油的味道。但是,比起那么早从床上爬起来,喝点儿鲨鱼肝油也不算多难受,更何况,这东西还能预防伤风感冒,对眼睛也有好处。

这时,老人抬起头来,又看到那只鸟儿在天空中盘旋。

「它找到鱼了。」他大声说道。这次没有飞鱼跃出水面,也不见小鱼四处逃窜。就在这时,老人看到一条小金枪鱼跳出海面,转了个身,又一头栽下水去。小金枪鱼在阳光的映射下银光闪闪,落入水中后,别的金枪鱼便一条接一条地纷纷跃出水面,四处乱窜,在水里搅着漩涡,追着小鱼,跳得老远。它们围着鱼饵打转,又推又挤。

要不是它们游得太快,我肯定去捉了,老人心想。这群鱼儿在海面上搅起白色的水花,那只鸟儿俯冲下来,直接扑向在惊慌中跃出水面的小鱼。

「这只鸟儿可真是个好帮手。」老人自言自语。就在此时,船梢上的那一圈钓绳在他的脚下突然绷紧了,他把桨放在一边,牢牢地抓住钓绳往上拉,凭手上的重量,他感觉是条小金枪鱼在挣扎蹦躂。他拉得越紧,鱼挣扎得越厉害,透过水面,蓝色的鱼脊和金色的鱼腹看得一清二楚,他稍一用力,就把鱼甩上了小船。小鱼挺着身子在船艄的阳光下挣扎,样子就像一颗子弹,它瞪着一双无知的大眼,拼了命地在船板上蹦躂,尾巴灵巧、迅捷地到处拍打着。老人於心不忍,当头给了它一棒,它依然瑟瑟发抖,於是一脚把它踢到船艄的阴凉处。

「长鳍金枪鱼,」老人大声说,「能做个漂亮的鱼饵,有十磅重呢。」

他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自言自语的。以前,在渔船和捕龟船上一个人值夜掌舵的时候,偶尔也会唱唱歌,但是,自个儿大声自言自语的习惯,恐怕是从男孩离开以后养成的。他和男孩一块儿打鱼的时候,一般很少开口。只有在晚上或者遇到暴风雨出不了海的时候,他们才会聊聊天。到了海上,没有必要不开口说话,这被认为是一个好习惯,老人也这样认为,而且一直遵守。不过现在,他经常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说出来,反正也不会吵到别人。

「要是别人听到我自说自话,肯定以为我疯了,」他大声地说,「反正我又没疯,管他呢。有钱人在船上都有收音机跟他们说话,给他们汇报棒球赛的新闻。」

现在可不是惦记棒球赛的时候,他想。现在唯一要琢磨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天生使命。搞不好在那群鱼附近有条大家伙呢,这群摄食的长鳍金枪鱼中,我只抓到一条掉了队的,它们跑得太快太远了。现在露出水面的鱼,个个都游得飞快,直奔东北方。这个时段都会出现这种情况吗?还是说这是某种我不太懂的变天兆头?

现在他看不到绿色的堤岸,只看到青色山峦的白色山巅,如同凌驾於山峦之上的重重雪山。大海十分幽暗,阳光在水中投下数道光影,太阳挂在高空,星星点点的浮游生物已经不见了,湛蓝的海水里只有斑斓而深邃的光影,此刻,老人看着垂直深入水下一英里的钓绳。

渔夫们把某一大类的各种鱼都叫做金枪鱼,只有在拿去出售或做成鱼饵时,才会叫它们的专属名字。现在那些金枪鱼又沉入水中了。火辣辣的太阳,晒得老人的脖颈热乎乎的,他一边划着桨,一边感觉汗水正顺着脊背往下淌。

他想,我可以让船顺水往前漂,把钓绳套在脚趾上,闭上眼眯一会儿,有鱼上钩,绳子就会把我拽醒。可今天已经是第85天,我得好好干上一天才行。

他正望着自己的钓绳想得出神,突然看到伸出去的绿竿子中有一根陡然一弯。

「得啦!」他说,「得啦!」他说着就把桨抽上来搁在船上,小船依然稳稳地漂着。他伸手去拉钓绳,用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提着。绳子下面没有拉力也没有重量,他轻轻地捏着绳子。不一会儿,又来了。这次是试探性的一拉,拉得不坚定,也不重,他很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一百英寻的水下,有条枪鱼在吃挂在钓钩上的沙丁鱼,钩子已经被伪装过了,它就咬在钩子从小金枪鱼脑袋伸出来的地方。

老人小心翼翼地抓着钓绳,用左手把钓绳从竿子上解开,这样就可以让绳子从指缝中滑出去,让鱼感觉不到自己被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