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引了持剑道士过来之后,不敢进入破庙,藏在外面观望,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比城里面那些不断重复几句话的人,还要呆板。
可是,就在裂缝抆过他们两个身边的时候,透过裂缝,去看那两个呆立的身影,好像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场景。
那是一座宅院,院子里面是一个书读万卷、皱纹深刻的儒士,此时却笑得眉心的皱纹都舒展了开来。
他扶着夫人,轻抚夫人的肚腹,夫人也含笑看着他,取笑丈夫的失态,语气轻柔,似乎都怕惊扰了肚子里的孩子。
两人对话虽然也反覆只有几句,但那种神态,一颦一笑,无比真切。
而在屋顶上,还站着一个红袍道士,手拿一杆长幡,幡上写着紫河车三个大字,略一晃动,阴气森森,对着屋子里的两个人偷袭下去。
对抗佛像的冥河姥姥,突然感受到自己的另一份意念。
那份意念的分量,要比这一份更少,以至於被安排了一个邪派道士的身份,都还没有醒悟过来,只隐隐觉得,要杀掉谁才能够破掉幻境。
下一刻,那些四面八方蔓延出去的裂纹,已经抵达了城镇之中,去到人烟繁华的地方。
街道上的每一批人,在裂缝中去看,都出现了不同的场景。
说书的老先生不惜将魂魄附在短棍之中,要为自家留下一套法器,却看到儿子也在滥笔篡改小时候不愿意改的古书原文,少有才名的孩儿,老了修行反而退转。
走去买橘子的文士,在跨过大街的时候,被豪门恶奴的马车所撞,满脸鲜血倒在孩子面前。
那孩子发出悲嚎,身影骤然化为少年青年壮年,直至老年,功成名就,紫衣绶带,依然老眼含泪,看着被恶奴撞死的那个身影。
街中坊后,檐前屋角,甚至山野间,水泽中,裂缝映照出越来越多不同的场景。
冥河姥姥也感受到了自己越来越多的意念。
她在有的场景中是书虫,在有的场景中是恶马,在有的场景中是抢夺血食的鬼神,在有的场景中是打砸祠堂的匪首……
这个幻境,原来不是单一的幻境。
苏寒山诱导黄泉之影,组成的数万个幻境,都以一种巧妙的形式,嵌合在这个幻境里面。
咫尺方寸之间,都有不同的天地。
“这是……”
冥河姥姥心头微乱,察觉到对方这一手的神妙之处,非同小可。
但她既然连通了自己别的意念,又能重新感受黄泉之门的存在,立刻不惜损伤,刺激空神子的根本符咒对撞,加速催动。
无论对方有什么用意。
黄泉之水怒搅泛滥,在黄泉之门中狂沸涌出,外面这些被误导的幻影,受同源黄泉之水一冲,当场就该脱离苏寒山的控制。
哪怕面对有一星半点看不透的招数,都要抢先打断,如此就不怕有任何意想不到的效果。
说一千道一万,苏寒山终究是要空手,对抗拥有两千多尊密魔空神子的妖王冥河。
这就是最大的劣势!
此时此刻,大巴山百里开外。
一面巨大的袈裟,正凌空飞行,边角处时刻有金光闪烁,速度奇快。
上面承载了九道人影,各自屹立。
这是少林派的传承至宝,木棉袈裟,上面九道人影,正是武当长老陶福安和少林的八大名僧。
八大名僧中有五个,都只是继承禅宗少林前辈们传承下来的净土,但也有三个是自修而成,实力非同凡响。
其中有疯僧醉菩提,练就神眼,远远就看到大巴山异状。
“那是冥河姥姥?!”
疯僧叫道,“与她交战的,莫非就是为白一子治伤的那位,看起来是刚突破到双灾境界,身边又无法宝,形势不妙啊!”
陶福安也是始料未及,叫苦道:“他们两个怎么把战场分开了!这下我们先去哪边帮忙才好?”
疯僧道:“我看这位似乎也懂佛法,不如把木棉袈裟借他一用,我们再往南海去……”
木棉袈裟是少林方丈掌管,疯僧说这话时,众人都看向当代的少林方丈,欧阳忠惠。
老方丈注视着百里外的黄泉之门,注视那道坐在高峰上的身影,目光有些惊疑。
江湖中少有人知,这位欧阳方丈,是娶妻生子之后,才半路出家。
他年轻时候,习武参军,一心要杀敌报国,结果在边军中被监军所误,一场惨烈厮杀,同伍失散,冰天雪地,挣扎求存,扒了辽军的衣服保暖。
在辽国边地生活一段时间后,接触辽人,他才发现,原来这里大多也是汉人,言语习俗没有太多不通之处,甚至就算契丹百姓,本身也是水深火热。
两国交战,对於他们来说,都是极重负担,苦楚之处并不比宋人少,也不知究竟图个什么。
他年轻气盛,与一个辽人女子互生情愫,娶妻生子,就想要带妻子回乡祭祖,结果路过宋辽边境,巧遇两支队伍交锋。
宋军长官要当他是奸细,抓起来细细盘问,辽军长官更是直接就要弯弓射杀。
欧阳千辛万苦杀出重围,才带着受伤的妻子回到乡中,妻子旧伤难愈,不久便去世,他心灰意冷,整日浑噩,有心报复世道,也不知从何着手,五内如焚,就将儿子托付给老家人抚养,外出参禅访道,希望能够得到开解。
最终他在少林驻足,领略佛法,剃度出家,竟后来居上,越过了同辈师兄及众多师叔长老,接任了方丈之位。
他平日默默读经,默默练武,向老家写些书信,很少高谈阔论,舌辩佛法。
寺中不少低辈子弟,很难理解,为何当初上代方丈说他佛法境界最高。
其实他自己觉得,说穿了也是一文不值。
天地间,向来有无数差异,看似平常,但不经意间,若有那么几重差异,累加到了一个生灵身上,就是无比沉重的负担。
人身笨拙,人身脆弱,在这煎熬苦海中,总是难以自主,迷茫失措,但人心飘渺,反而比身子多些好处。
儒道佛杂各家思想,说穿了也就是个修身养性,先求心能自主,心能解脱。
欧阳方丈体会过身心煎熬,才知道,就连心念上一点点的自主,都是多么困难的事。
寺里其他和尚,没有这等体悟,当然无法领略佛法,欧阳方丈纵然有心教给他们,也不知如何展示,口舌之争是没有用的。
可是今天,欧阳方丈看着坐在山峰上的那道人影,看着站在黄泉之门上的团团幻境。
忽然觉得,佛法,似乎也可以切实的展示出来。
旁边疯僧还在催促欧阳方丈。
“不必了。我们已经是全力催动木棉袈裟,但还有这百里之遥,无论如何是赶不及的。”
欧阳方丈这话一出,众人脸色皆变,都以为事情不好。
谁知,欧阳方丈说了这话之后,又俯下身去,行礼参拜,满心欢悦,口中念唱。
“达摩西来一字无,全凭心意用功夫。”
“若要纸上寻佛法,笔尖蘸干洞庭湖!”
佛音在高空之中拉长回荡。
………………
幻境之中,泥胎佛像开口说话。
“黄泉本性,是他们临死时一点脱离身体、最自主、又最放不下的心思,寄希望於世间真有黄泉忘川,轮回转世。”
“但说到底,他们的每一个念头,都是分散沉积下去的,没有完整的灵智可言,又怎么可能唱出那些叫人投入黄泉的魔音?”
佛像似乎完全无视了正在侵蚀幻境的黄泉之水,声音中含着笑意。
“你说我在蛊惑他们,但我只是让他们想起,他们真正放不下的事情。”
“恩爱的妻子失去了孩儿,至死犹恨,曾经的少年失去了父亲,成为大儒百年之后,也耿耿於怀……”
“你让他们唱着不该有的歌词,我让他们想起他们真正的心思。”
“试问,你和我的幻境,究竟是,谁更真?!”
冥河姥姥苍白的脸色,突然变得一片铁青。
只见周边一切崩裂的幻境,骤然定住,维持在所有执念惦记的那个场景。
幻境之外,山峰之上,苏寒山目光湛然,黑白分明,挺身运掌,双手向前推出。
他的掌力,仿佛编织了一场虚空大梦,笼罩了整个黄泉之门。
化而后定,定而后化。
执念尽展的那些古老念头,如清风般起伏飘散,使一场大梦,回归黄泉。
百里开外,响着一个虔诚的苍老嗓音。
“达摩西来一字无……”
“全凭心意用功夫……”
群山之间,冥河姥姥发出一声震天的嚎叫。
黄泉之门崩散开来,空神子不受控制,四散飘飞。
她的真身终於显露,黑衣飘扬,七窍流血,痛号穿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