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烁烁明灯数盏,锅里烫热腾腾村酝数壶。靠边列着酒缸,只只香醪满
贮;正中摆开客座,处处醉客酣歌。照壁间画水墨仙人,招牌上写家常
便饭。
林澹然待要走入店里,又虑被人认得,走漏消息,只得耐着饥渴,一直且走。看看行至市稍头,见侧首山坳里影影有一道灯光射出来,林澹然暗想:「这山坳里灯光,莫非也是个酒店?且向前打一看,再作道理。」拽步奔入山坳里来,只听得三红四开,人声喧嚷,在那里掷色赌钱。近前细看,前面数间平屋,粉壁上写着「零沽美酒」四字。一带门扇,都是关上的。后边靠着山岗,四围土墙,内藏着一所宅院。门上格子眼里,射出这灯光来。林澹然踮着脚,格子眼里张时,看见五六个大汉,靠着一张桌子赌钱哩。但见:
一个蓬着头,饥寒不管;一个舒着臂,痛痒不知。一个极口唤三红,
一个连声呼一色。这个输筹未讨,那个夺子便来。睁双眼决不转睛,掷
五子只赌手快。一个说还我顺盆来,一个说且将三亻当去。大面小方随
起落,钳红坐绿任施为。
侧边一个瘦脸黑汉,手里拿着骰子,正要掷下去,听得门外有人走响,就在门缝里张,见是个胖大和尚,站在门首,慌忙丢了骰子喊叫:「门外有贼,有贼!」众人一同开门,赶出看时,果然是个长大和尚,齐向前道:「你这和尚,黄昏黑夜。手里提着禅杖,闪在人家门首张望,欲作何事?」林澹然合掌道:「贫僧不是歹人,是去武当山进香的。为因贪走路程,错过了饭店宿头,一时饥渴,欲求施主沽一壶素酒解渴,因此惊动了列位,莫怪。」众人道:「恁地时,天下人间,方便第一。便去叫大哥出来,卖壶酒与他吃也罢。」众人依旧入去赌钱。
林澹然立在门首,等了一会,内中一人叫道:「大哥,你好睡也,门外有个长老要买酒吃哩,你快去卖与他。」只见应道:「来也,来也。」脚步响,一个瘦小汉子走到门外道:「长老要买酒,请里面来坐。」林澹然走入店里侧屋中,拣付座头,除下包裹,倚了禅杖坐下。那汉子一见林澹然,已自认得,因众人赌钱未散,不好动问。且叫酒生起来烫热了酒,倾在壶里,摆下三四个蔬菜碟子,放下碗箸,林澹然自斟自饮,巴不得吃了起身远遁。忽见那汉子挨入赌场,把一个人的衣服扯了一下,那人会意,便把筹马收了,走来与店主讲话。两人在暗处附耳低言讲了数句,那人口里道:「原来如此。」便走入场中来抢骰子。那掷色的睁着眼道:「是我的顺盆,你如何来抢?」那人嚷道:「方才我与店主讲得几句话,你就把我顺盆夺去,反讲我来抢你的。」那掷色的道:「谁教你不掷,且去讲话?待我掷这一回,过去了还你盆。」那人大怒,劈手来夺,这人抵死不与,二人争闹起来,险些儿将骰盆打碎。店主人劝道:「弟兄们不可如此,破面伤情。今已夜深,众人且暂歇了,明日再要不明白的,管头并筹马都交与我收着。列位请回。」众人道:「有理有理。我们且去,明早讲话。」遂一哄而散。止有店主与那人闭上门,走近林澹然座头边来。
澹然吃酒已完,正立起身取禅杖包裹,要还酒钱出门,二人道:「且莫还钱。你是林住持老爷,为何半夜三更独行至此?必有大故。且请到里面讲话。」即把林澹然直扶至后头内室里坐下。澹然道:「我是过往行脚僧人,武当山进香去的,那里是什么林住持。你二人素不相识,却差认了。」店主道:「住持爷,你记得昔日夜间来寺中打劫金银炉台的这伙贼么?」澹然听了这句话,猛然省起道:「足下莫非亦在其中?敢问高姓大名。」李秀道:「小人姓李名秀,这个兄弟姓韩名回春。去岁十月初九夜间,同临宝刹,蒙老爷大恩饶恕,又承赏与诸人银两,小人买得这一所房屋,移在此间开酒店。今日丰衣足食,皆出老爷恩赐,某等无以报德,各家俱立牌位,写思爷大名。早晚侍奉香火,祈保恩爷寿年千岁,身康体健。不想今日亲身降临,实是天字第一号的喜事,快叫浑家来拜了恩爷。」林澹然止住道:「不必如此。慈悲救度乃出家人分内之事,何劳过谢。」李秀又道:「恩爷实为何事,背包提杖,黑夜独行?必有变异。」林澹然道:「若他人跟前,也不敢实讲,既是二兄相知,在此讲也无害。」将锺守净奸黎赛玉,及劝谏招怨,锺守净谗言嫁祸,今欲远逃避难之情,诉说一番。李秀失惊道:「有这等事?不要讲别的好处,只那夜恩爷救了他性命,此思此德,重若丘山,一世也报不尽哩,为何反生谗言,要害爷爷性命?这贪财好色、背义忘恩的秃贼,小人实是容他不得。若依小人之意,先开除了这贼,然后逃避不冲。」林澹然道:「不然。这厮乃圣上所宠,若杀了他,即是欺君逆主,反为不忠。且今日杀他不及了,不如远避潜身,天理自有报应。」李秀道:「虽然如此,小人心下只是不忿。」一面叫浑家整治现成酒肴,请澹然上坐,二人两边侧坐相陪。
酒过数巡,李秀问道:「如今恩爷欲往何方避难?」林澹然道:「俺欲依旧回魏国去,只愁路上阻滞难行。」李秀道:「老爷不弃,不如且在小人家里暂住几时,再做区处。」林澹然道:「你这去处,怎的藏得俺身?明早皇上不见俺时,必然差官着落地方人役远近搜捕。风声一露,祸及於你。今夜趁未有人知觉,急离此地便了。」韩回春道:「爷爷既执意要去时,小人兄弟两个,护送爷爷到魏国何如?」林澹然道:「这更是昭彰了。俺单身走路,欲行即行,要止便止,纵遇关津盘诘,自有路引、文凭遮掩。若和尔等同行,动人耳目,如何脱身?」李秀道:「小人今日得会爷爷,喜从天降,不意匆匆又欲离别。惟恐后会难期,还留爷爷在此暂避数日,看一个下落,然后去的是。不然怎地放心得下?小人这所在虽近官衢,颇为隐僻,一时没人寻得着。若有差错,小人舍一家性命,救恩爷出去。尊意若何?」林澹然笑道:「承兄好情,甚是感激。只怕六耳难谋,终须露泄。况且你这里窄逼,无藏身之所,怎生教俺坐立得稳。」李秀道:「小人等虽在赌博场中生活,倒也个个重义疏财,同心协力。不要讲爷爷是我们大恩人,便是萍水相逢落难的人,瓦自都有扶持他的心肠,今日爷爷恁般大事,谁敢走透消息!若这里没处藏身时,小人也不敢相留。我引爷爷去看一个所在,尽可藏躲,莫讲三五日,纵是三五个月,也躲得过。」林澹然道:「既如此,这所在且待俺一看。」
李秀执灯,领林澹然同进卧房里,叫浑家过来拜了。将灯放在桌上,对林澹然道:「爷爷要藏身避难,这大厨下极妙。」林澹然笑道:「这厨下何以容身?又来取笑。」李秀、韩回春将厨抬开,厨下有一块四方青石,李秀用棍撬开,林澹然细看,原来是一个地窖子。韩回春执灯,李秀扶林澹然走入里面,四围都是磨砖砌就,并无一点尘秽。侧首有洞,通着地气。不拘昼夜,常要点一盏灯。动用家伙,床帐桌椅,窖中全备。林澹然看了,点头道:「这所在亦可安身,但只是闷人些个,怎生过得?」李秀道:「这也不难。如朝廷差人捱查搜捉得紧,爷爷只得在这里藏身,不然只消在小人卧房里坐地。待事体宁静后,从容定计远行,却不是好?」林澹然道:「承见教,甚好,但搅扰尊府不便。」李秀道:「我的爷爷,怎地讲这搅扰二字?便是将小人身子与浑家卖了,供奉恩爷,也是甘心的。」韩回春作别要去,林澹然分忖道:「兄去可传知诸友,凡立俺牌位者,速宜烧毁。不然,殃必及身。」韩回春领命而去。李秀在侧房内,铺叠床帐,服事林澹然睡了。有诗为证:
从来积德是便宜,人善人欺天不欺。
畴昔若非恩惠普,何能到处免危机。
却说武帝和锺守净谈了半夜,觉得困倦,就在排床上闭目假寐。次日五更,锺守净已闻报林澹然走了,未敢奏闻。武帝醒来,只听得钟鼓之声,满朝文武摆下銮驾,都来寺里请武帝还朝。武帝步行至大雄宝殿,众臣朝见已毕,一同跪奏道:「陛下皈依佛道,虽为美事,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社稷为重,请陛下还朝理政,臣等不胜俊惊之至。」武帝道:「朕修行之意已决,烦卿等协忠辅佐太子登基,以理国事便了。」众里又恳恳奏道:「千岁虽然圣哲,奈未禅大位,未告天地宗庙,未诏天下军民,臣等焉敢造次,擅立新君。乞万岁回朝,再议此事。」锺寺净向前俯伏道:「陛下暂且回朝,综理国政。万机之暇,仍可修持三宝,此乃两全无害。待万岁寿过八旬,然后禅位削发,以完正果。伏乞圣裁。」武帝道:「卿言甚善,朕今暂且回朝。」众文武齐呼万岁。尚衣监进上冕服,武帝卸却纱巾,依旧戴上冕旒,着了衮袍,穿了龙凤履,稽首佛像,上辇起驾,却忘了拿问林澹然一节事。
锺守净急俯伏驾前奏道:「副住持林太空昨夜逃窜,不知去向。」武帝惊讶道:「这厮却缘何知风逃了?」锺守净奏道:「蒙圣旨要拿问这厮,不知怎生便知风,连夜逃窜。臣料此去,必投东魏,乞陛下及早追擒,尚未去远。」武帝立刻传旨,差驾前军骑,飞马追捕枭首。只见一大臣襆头象简,金带紫袍,移步向前连道:「不可,不可!」众人看时,却是礼部侍郎程鹏,谏道:「这林太空素有德行,秉志坚贞,侃直敢言,刚勇不屈,陛下岂可因一言而即加擒戮,恐非待贤之初意也。乞少息雷霆,缓缓追究,谅亦不敢为害。急则速其入魏矣。」武帝不语。锺守净高声道:「程侍郎何故纵贼养奸,以资敌国?这林太空原系东魏武夫,因得罪於魏主,削发逋逃到此。圣上不知,降天恩敕这厮做个本守副住持,实已过分。进寺以来,旧性不改,夸己英雄,欺压僧众,常夸魏主的贤能,暗通书信。今日逃回东魏,我国虚实他已尽知,若助魏主兴兵侵扰边界,为害不小。况这厮有万夫之勇,正宜趁他孤身独行,离此未远,差铁骑追上剿除,去却心腹大患。若今不杀,任彼远逃,是纵虎归山,放龙人海,日后悔无及矣!」有诗为证:
去谗并远色,二者原相关。
古来贪色者,未有不工谗。
武帝原是没主意的官家,听了锺守净谗言,反责程侍郎道:「卿言几误朕事。」叱退程鹏,差骠骑将军王言带领铁骑五百,限一昼夜要追林太空转来,过限究罪不贷。又敕翰院颁诏,自京城以及外郡州县各衙门官,画影图形,捱家搜捕逃僧一名林太空。又着中书省官写下榜文,遍处张挂,有能拿得林太空投献者,官给赏银三百两;如窝藏在家,搜出全家处斩。又特旨差官,提晋陵郡郡丞丘吉,勘问举荐失人之罪。武帝颁旨已罢,起驾回朝。正是:
饶君走遍焰摩天,脚下腾云须赶上。
不知林澹然这番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