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 2)

醒世姻缘传 西周生 4149 字 1个月前

二十二日早辰,晁大舍要封五两药金,三两赆仪,送与童山人去。珍哥说道:「你每次大的去处不算,只在小的去处算计。一个走百家门串乡宦宅的个山人,你多送他点子,也好叫他扬名。那五两是还他的药钱,算不得数的。止三两银子,怎么拿的出手?」晁大舍道:「禹明吾还只叫我送他一两银子,我如今加两倍。」珍哥道:「休要听他,人是自己做,加十倍也不多。光银子也不好意思的,倒象是赏人的一般。你依我说,封上六两折仪,寻上一匹衣着机纱,一双鞋,一双绫袜,十把金扇,这还成个意思的。」晁大舍笑道:「我就依卿所奏!这是算着贵人的命了!」

写了礼帖,差人送了过去。童山人感激不尽,禹明吾也甚是光采,自己又过来千恩万谢的,方才作别,约道:「过日遇便,还来奉望。」禹明吾又落后指着晁大舍笑道:「这情管是小珍的手段,你平日虽是大铺腾,也还到不的这们阔绰。」晁大舍道:「这样人就象媒婆子似的,咱不打发他个喜欢,叫他到处去破败咱?」禹明吾道:「他指望你有二两银子送他就满足他的愿了,实不敢指望你送他这们些。」晁大舍还让禹明吾厅上坐的,禹明吾说:「我到家陪他吃饭,打发他起身。」拱了拱手,去了。

晁大舍从此也就收拾行李,油轿帏,做箱架,买驮轿与养娘丫头坐,要算计将京中买与计氏的那顶二号官轿,另做油绢帏幔与珍哥坐,从新叫匠人收拾;又看定了二月初十日起身;又写了二十四个长骡,自武城到华亭,每头二两五钱银,立了文约,与三两定钱;又每日将各庄事件交付看庄人役。跟去家人并养娘丫头的衣服,还有那日打围做下的,不必再为料理。那时也将正月尽了,看定初二吉辰,差人到雍山庄上迎取《金刚经》进城。

不料初四日饭后,雍山庄上几个庄户慌慌张张跑来报道:「昨夜二更天气,不知甚么缘故,庄上前后火起,厅房楼屋,草垛廪仓,烧成一片白地。掀天的大风,人又拯救不得。火烧到别家,随即折回,并不曾延烧别处。」晁大舍听了,明知道是取了《金刚经》进城,所以狐精敢於下手,叫了几声苦,只得将来报的庄客麻犯了一顿。进去与珍哥说知。想起公公梦中言语,益发害怕起来。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珍哥从去打围一月之前,便就不来洗换了,却有了五个月身孕。童山人送了许多线,虽是叫你缝联,你也还该慢慢做些针黹才是。谁知他不惜劳碌,把五个月胎气动了。听说庄上失了火,未免也唬了一跳,到了初六日午后,觉得腰肚有些酸疼,渐渐疼得紧了。疼到初七日黎明,疼个不住,小产下一个女儿。此时珍哥才交十九岁,头次生产,血流个不住,人也昏晕去了。等他醒了转来,慢慢的调理倒也是不妨的。晁大舍看了道:「是个八百两银子铸的银人,岂是小可!」急火一般,差人去将杨古月请来诊视。

杨古月名虽是个医官,原不过是个名色而已,何尝见甚么《素问》、《难经》,晓得甚么王叔和《脉诀》!若说别的症候,除了伤寒,也都还似没眼先生上钟楼——瞎撞!这个妇人生产,只隔着一层鬼门关,这只脚跨出去就是死,缩得进来就是生,岂容得庸医尝试的?南门外有个专门妇人科姓萧的,却不去请他,单单请了一个杨古月胡治!这个杨古月,你也该自己忖量一忖量,这个小产的生死是间不容发的,岂是你撞太岁的时候?他心里说:「这有甚干系,小产不过是气血虚了,『十全大补汤』一帖下去,补旺了气血,自然好了。况我运气好的时节,凭他怎么歪打,只是正着。」他又尝与人说道:「我行医有独得之妙,真是约言不烦:治那富翁子弟,只是消食清火为主,治那姬妾多的人,凭他甚么病,只上十全大补为主;治那贫贱的人,只是开郁顺气为主。这是一条正经大路,怕他岔去那里不成?」所以治珍哥的小产,也是一帖「十全大补」兼「归脾汤」,加一钱六分人蔘,吃将下去。

谁知那杨古月的时运也就不能替他帮助了!将恶路补住不行,头疼壮热,腹胀如鼓,气喘如牛,把一个画生般的美人只要死,不求生了!晁大舍慌了手脚,岳庙求签、王府前演禽打卦、叫瞎子算命、请巫婆跳神、请磕竹的来磕竹、请圆光的圆光,城隍斋念保安经、许愿心、许叫佛、许拜斗三年、许穿单五载,又要割股煎药,慌成一块。倒还幸得对门禹明吾看见,问知所以,走过来看望,晁大舍备道了所以。禹明吾说道:「杨古月原不能妇女科。你放着南关里萧北川专门妇女科不去请他,以致误事。你如今即刻备马,着人搬他去!」禹明吾仰起头看了看,道:「这时候,只怕他往醉乡去了。」差家人李成名备了一匹马,飞也似去了。

这萧北川治疗胎前产后,真是手到病除。经他治的,一百个极少也活九十九人。只是有件毛病不好:往人家去,未曾看病,先要吃酒,掇了个酒杯,再也不肯进去诊脉。看出病来,又仍要吃酒,恋了个酒杯,又不肯起身回家撮药。若这一日没有人家请去,过了午末未初的时候,摘了门牌,关了铺面,回到家中自斟自酌,必定吃得结合了陈希夷去等候周公来才罢,所以也常要误人家事。这等好手段,也做不起家事来。这日将近未末申初了,那时还醒在家里!走到他门上,只见实秘秘的关着门。李成名下了马,将门用石子敲了一歇,只见一个秃丫头走出来开门。李成名说道:「你快进去说,城里晁乡宦家请萧老爹快去看病,牵马在此。」那丫头说道:「成不的了!醉倒在床,今日不消指望起来了。」李成名道:「说是甚话?救治人命,且说这们宽脾胃的声嗓!这急不杀人么!」丫头说道:「谁说不急?但他醉倒了,就如泥块一般,你就抬了他去,还中甚么用哩?起头叫着也还胡乱答应,再叫几声,就合叫死人一般了。」李成名道:「好大姐!好妹妹!你进去看看。你要叫不醒他,待我自家进去请他,再不然,我雇觅四个人连床抬了他去。」丫头说道:「你略等等,待我合俺娘说,叫他。」

丫头进去对萧北川的婆子说了。那婆子走到身边,将他摇了两摇,他还睁起眼来看了一看。婆子说道:「晁宅请你。」那萧北川哼哼的说道:「曹贼吊在井里,寻人捞他进来。」婆子又高声道:「是人家请你看病!」萧北川又道:「领家请你赶饼,你就与他去赶赶不差。」婆子道:「这腔儿躁杀我了!丫头子,出去,你请进那管家来自己看看。」李成名自己进到房内,一边对着萧婆子说道:「家里放着病人,急等萧老爹去治,这可怎么处?」一边推,一边摇晃,就合团弄烂泥的一般。李成名道:「您慢慢叫醒他,待我且到家回声话去,免得家里心焦。」萧婆子随套唐诗两句道:「他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带钱来。」

晁大舍望萧北川来,巴得眼穿。李成名扑了个空,回话萧北川醉倒的光景,又说:「我怕家里等得不耐烦,先回来说一声。我还要即刻回去等他,叫人留住城门,不拘时候,只等他醒转就来。」李成名又另换了一匹马,飞也似去了。回到萧家,敲门进去,窗楞上拴了马,问说:「那萧老爹醒未?」他婆子说:「如今他正合一个甚么周公在那里白话,只得等那周公去了,方好请他哩。管家只得在客坐里等,等困了,也有床在内里。将马且牵到驴棚里喂些草。」

婆子安顿了李成名进去,随即收拾了四碟上菜,一碗豆角干,一碗暴腌肉,一大壶热酒,叫昨日开门的那个秃丫头搬出来与李成名吃。李成名道:「请不将萧老爹去,到反取扰。」丫头将酒菜放在桌上,进去又端出一小盆火来,又端出一碟八个饼,两碗水饭来。李成名自斟自酌,家中因珍哥病,忙得不曾吃饭,这却是当厄之惠,就如那漂母待韩信一般的。吃完,秃丫头收进器皿去了。李成名到驴棚内喂上了马草回来,那秃丫头又送出一床毡条,一床羊皮褥子,一个席枕头来。李成名铺在床上,吹了灯,和衣睡下,算记略打个盹就要催起萧北川来,同进城去。原来李成名忙乱了一日,又酒醉饭饱的,安下头鼾鼾睡去。那个周公别了萧北川出来,李成名恰好劈头撞见,站住说话,说个不了。

到了五更,萧北川送出周公去了,到有个醒来的光景,呵欠了两声,要冷水吃。婆子将晁家来请的事故一一说了一遍。萧北川道:「这样,也等不到天明梳头,你快些热两壶酒来,我投他一投,起去与他进城看病。」婆子道:「人家有病人等你,象辰勾盼月的一般,你却又要投酒。你吃开了头,还有止的时候哩?你依我说,也不要梳头,坎上巾,赶天不明,快到晁家看了脉,攒了药,你却在他家投他几壶。」萧北川道:「你说得也是。只是我不投一投,这一头宿酒,怎么当得?」一面也就起来,还洗了一洗脸,坎了巾,穿了一件青彭段夹道袍,走出来唤李成名。谁知那李成名也差不多象了萧北川昨日的光景了,唤了数声方才醒转来,说了话,备了马,教人背了药箱,同到了宅内,进去说知了。

却说珍哥这一夜胀得肚如鼓大,气闷得紧,真是要死不活。晁大舍急得就如活猴一般,走进走出的乱跳,急忙请萧北川进去。萧北川一边往里走着,一边说道:「好管家,你快暖下热酒等着。若不投他一投,这一头宿酒怎么受?」家人回道:「伺候下酒了。」入到房内,看了脉,说道:「不要害怕,没帐得算,这是闭住恶路了。你情管我吃不完酒就叫他好一半,方显手段。」晁大舍道:「全仗赖用心调理,自有重谢。」

回到厅上坐下,取开药箱,撮了一剂汤药,叫拿到后边用水二锺,煎八分;又取出圆眼大的丸药一丸,说用温黄酒研开,用煎药乘热送下,收拾了药箱。晁大舍封出二两开箱钱来,萧北川虚让了一声,收了。又赏了背箱子的一百文钱,随摆上酒来。萧北川道:「大官人,你自进去照管病人吃药,叫管家伺候,我自己吃酒。这是何处?我难道有作假的不成?」晁大舍道:「待我奉一杯,即当依命。」晁大舍递了头杯,也陪了一盏。萧北川将晁大舍让进去了。萧北川道:「管家,你拿个茶杯来我吃几杯罢,这小杯闷的人慌。」

晁大舍进去问道:「煎上药了不曾?」丫头回说:「煎上了。」晁大舍将丸药用银匙研化了,等煎好了汤药灌下。只见珍哥的脸紫胀的说道:「肚子胀饱,又使被子蒙了头,被底下又气息,那砍头的又怪铺腾酒气,差一点儿就鳖杀我了!如今还不曾倒过气来哩!」说话中间,那药也煎好了。晁大舍拿倒床前,将珍哥扶起,靠了枕头坐定,先将化开的丸药呷在口里,使汤药灌将下去。吃完药,下边一连撒了两个屁,那肚胀就似松了些的。又停了一会,又打了两个嗳,更觉宽松了好些,也掇的气转了。

萧北川口里呷着酒,说道:「管家,到后边问声,吃过了药不曾?吃了药,放两三个屁,打两个嗳,这胀饱就要消动许多。」家人进去问了,回话道:「果是如此。如今觉的肚内稍稍宽空了。」萧北川开了药箱,又取出一丸药,说道:「拿进去用温酒研开,用黑砂糖调黄酒送下。我还吃着酒等下落。」珍哥依方吃了,将有半顿饭时,觉得下面湿氵达氵达的,摸了一把,弄了一手扭紫的血。连忙对萧北川说了。萧北川那时也有二三分酒了,回说:「紫血稍停,还要流红血哩。您寻了个马桶伺候着。」珍哥此时腹胀更觉好了许多,下面觉得似小解光景,⒎銎鹄矗坐在净桶上面,夹尿夹血下了有四五升。扶到床上,昏沉了半晌,肚胀也全消了,又要寻思粥吃。回了萧北川话。这时晁大舍的魂灵也回来附在身上了,走到前面,向萧北川说道:「北老,你也不是太医,你通似神仙了!真是妙药!」陪了几大杯酒。

吃过饭,萧北川起辞,说道:「且睡过一夜,再看怎么光景,差人去取药罢,我也不消自己来看了。」仍叫李成名牵马送去。马上与成名戏道:「我治好了你家一个八百两银子的人,也得减半,四百两谢我才是。」李成名道:「何止八百两!那珍姨是八百两,俺大爷值不了八千两?俺珍姨死了,俺大爷还活得成哩?想起来还值的多哩!俺老爷没的不值八万两?大爷为珍姨死了,俺老爷也是活不成的。你老人家也不是活了俺家一个人,通是活了俺一家子哩!」萧北川又说:「今日收的你家礼多了,明日取药不要再封礼了,止拿一大瓶酒来我吃罢。你那酒好。」李成名道:「莫说一瓶,十瓶也有。」一边说,一边将萧北川送到家。回家复了话,将萧北川要酒的言语也说了。珍哥虽不曾走起,晁大舍也着实放心不下。未定初十日起身得成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