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四日,晁大舍道:「明日二十五日是城隍庙集。我要到庙上走走,就买些甚么东西,也要各处看看,得住几日回来。」晁老依允,与了他六七十两银子,要拨两名快手跟随。晁大舍道:「这么许多家人,要那快手何用?」拨了八名夫,坐了轿,进了沙窝门珍哥宅内住了,对珍哥道:「幸得你没进去!衙门窄鳖鳖的,屁股也吊不转的,屙屎溺尿的去处也没有。咱住惯了宽房大屋,这们促织匣内,不二日就鳖死了!亏我有主意,没即时同你进去。若是进去了,衙门规矩,就便不出来了,那时才是小珍子作难哩!」珍哥却也就被哄过了。到二十五日,端了一扶手银子,果然到了庙上,买了些没要紧的东西,回到京中宅子,住了七八日,别了珍哥,仍回通州去了。
却说那个晁住原不是从小使久的,做过门子,当过兵,约二十四五岁年纪,紫膛色的一个胖壮小伙子,是老晁选了官以后,央一个朋友送来投充的。晁大舍喜他伶俐,凡百托他,一向叫伎者、定戏子、出入银钱、掌管礼物,都是他一人支管。珍哥做戏子的时节,晁住整日斗牙磕他嘴不了。临买他的时,讲价钱、打夹帐,都是他的首尾。两个也可谓「倾盖如故」的极了。这个昏大官人偏偏叫他在京守着一伙团脐过日。那晁住媳妇就合珍哥一个鼻孔出气,也没有这等心意相投。晁住夫妇渐渐衣服鞋袜也便华丽得忒不相了,以致那闺门中的琐碎事体叫人说不出口,那个昏大官人就象耳聋眼瞎的一般。也不十分回避大官人了,只是那旁人的口碑说得匙箸都捞不起来的。那个晁住受了晁大官人这等厚恩,怎样报得起?所以狠命苦挣了些钱,买了一顶翠绿鹦哥色的万字头巾,还恐不十分齐整,又到金箔衚衕买了甘帖升底金,送到东江米巷销金铺内,销得转枝莲,煞也好看,把与晁大官人戴。
那晁大官人其实有了这顶好头巾戴上,倒也该罢了,他却辜负了晁住的一片好心,又要另戴一顶什么上舍头巾。合他父亲说了,要起文书,打通状,援例入监。果然依了他,部里递了援例呈子,弄神弄鬼,做了个附学名声。又援引京官事例,减了二三十两,费不到三百两银子,就也纳完了。寻了同乡京官的保结,也不消原籍行查,择了好日入监,参见了司业祭酒,拨了厢,拜了典簿助教等官,每日也随行逐队的,一般戴了儒巾,穿了举人的圆领,系了丈把长天青绦子,粉底皂靴,夹在队里,升堂画卯。但只是:
平生未读书,那识之乎字?蓝袍冉冉入宫墙,自觉真惶愧!
刚入大成宫,孔孟都回避。争前问道是何人?因甚轻来至?——
右调《卜运算元》
晁大舍每日托了坐监为名,却常在京居住,一切日用盘缴,三头两日俱是通州差人送来,近日又搭识了一个监门前住的私窠子,与他使钱犯好,推说监中宿班,整几夜不回下处。幸得珍哥甚不寂寞,正喜他在外边宿监,他却好在家里「宿监」,所以绝不来管他。
住过了十二月二十日以后,晁老着人来说道:「就是小学生上学,先生也该放学了。如何年节到了,还在京中做甚?」晁大舍道:「你先回,上复老爷,我爽利赶了二十五日庙上买些物事,方可回去。」那人去了。
自此以后,煞实与珍哥置办年节,自头上以至脚下,自口里以至肚中,无一不备。又到庙上与珍哥换了四两雪白大珠,又买了些玉花玉结之类,又买了几套洒线衣裳,又买了一匹大红万寿宫锦。那日庙上卖着两件奇异的活宝,围住了许多人看,只出不起价钱。晁大舍也着人拨开了众人,才入里面去看,只见一个金漆大大的方笼,笼内贴一边安了一张小小朱红漆几桌,桌上一小本磁青纸泥金写的《般若心经》,桌上一个拱线镶边玄色心的芦花垫,垫上坐着一个大红长毛的肥胖狮子猫,那猫吃的饱饱的,闭着眼,朝着那本经睡着打呼卢。那卖猫的人说道:「这猫是西竺国如来菩萨家的,只因他不守佛戒,把一个偷琉璃灯油的老鼠咬杀了如来恼他,要他与那老鼠偿命。亏不尽那八金刚四菩萨合那十八位罗汉与他再三讨饶,方才赦了他性命,叫西洋国进贡的人捎到中华,罚他与凡人喂养,待五十年方取他回去。你细听来,他却不是打呼卢,他是念佛,一句句念道『观自在菩萨』不住。他说观音大士是救苦难的,要指望观音老母救他回西天去哩。」
晁大舍侧着耳朵听,真真是象念经的一般,说道:「真真奇怪!这一身大红长毛已是世间希奇古怪了,如何又会念经?但那西番原来的人今在何处?我们也见他一见,问个详细。」卖猫人说道:「那西番人进完了贡,等不得卖这猫,我与了他二百五十两银子顿下,打发那番人回去了。」晁大舍吃了一惊,道:「怎便要这许多银子?可有甚么好处?」那人道:「你看爷说的是甚么话!若是没有好处,拿三四十个钱,放着极好有名色的猫儿不买,却拿着二三百两银子买他?这猫逼鼠是不必说的,但有这猫的去处,周围十里之内,老鼠去的远远的,要个老鼠星儿看看也是没有的。把卖老鼠药的只急的干跳,饿的那口臭牙黄的!这都不为希罕。若有人家养活着这佛猫,有多少天神天将都护卫着哩。凭你甚么妖精鬼怪、狐狸猿猴,成了多大气候,闻着点气儿,死不迭的。说起那张天师来,只干生气罢了。昨日翰林院门口一家子的个女儿,叫一个狐狸精缠的堪堪待死的火势,请了天坛里两个有名的法师去捉他,差一点儿没叫那狐狸精治造了个臭死。后来贴了张天师亲笔画的符,到了黑夜,那符希流刷拉的怪响,只说是那狐精被天师的符捉住了。谁想不是价,可是那符动弹。见人去看他,那符口吐人言,说道:『那狐狸精在屋门外头坐着哩,我这泡尿鳖的慌,不敢出去溺。』第二日清早,我滴溜着这猫往市上来,打那里经过,正一大些人围着讲话哩。教我也站下听听,说的就是这个。谁想那狐狸精不晓的这猫在外边,往外一跑,看见了这猫,『抓』的一声,见了本像,死在当场。那家子请我到家,齐整请了我一席酒,谢了我五两银。我把那狐狸剥了皮,硝的熟,做了一条风领。我戴的就是。」
众人倒仔细听他说了半日。一人道:「这是笑话儿!是打趣张天师符不灵的话!」卖猫人綳着脸说道:「怎么是笑话?见在翰林院对门子住,是翰林院承差家,有招对的话。」晁大舍听见逼邪,狐精害怕,便有好几分要买的光景,问道:「咱长话短说,真也罢,假也罢,你说实要多少银?我买你的。」那人道:「你看爷说的话!我不图实卖,冷风淘热气的,图卖凉姜哩!年下来人,该人许多帐,全靠着这个猫。就是前日买这猫,难道二百五十两银子都是我自己的不成?也还问人揭借了一半添上,才买了。如今这一家货又急忙卖不出去,人家又来讨钱,差不多赚三四个银就发脱了。本等要三百两,让爷十两,只已二百九十两罢。」晁大舍道:「瞎话!成不的!与你冰光细丝二十九两,天平兑己,你卖不卖,任凭主张。」那人道:「好爷!你老人家就从苏州来,可也一半里头,也还我一半,倒见十怞一起来!」晁大舍道:「再添你三两,共三十二两,你可也卖了?」那人道:「我只是这年下着急,没银子使,若捱过了年,我留着这猫与人拘邪捉鬼,倒撰他无数的钱。」
晁大舍又听了「拘邪捉鬼」四个字,那里肯打脱?添到三十五、三十八、四十、四十五,那人只是不卖。他那一路上的人恐怕晁大舍使性子,又恐怕旁边人有不帮衬的,打破头屑、做张做智的圆成着,做了五十两银子,卖了。晁大舍从扶手内拿出一锭大银来,递与那人,那人说:「这银虽是一锭元宝,不知够五十两不够?咱们寻个去处兑兑去。」那个圆成的人道:「你就没个眼色!这们一位忠诚的爷,难道哄你不成?就差的一二两银子,也没便宜了别人。」一家拿着猎,一家拿着银子,欢天喜地的散了。那人临去,还趴在地下与那猫磕了两个头,说道:「我的佛爷!弟子不是一万分着急,也不肯舍了你。」
晁大舍正待走,只见又一个卖鹦哥的人唤道:「请爷回来看看我的鹦哥,照顾了罢。我也是年下着急,要打发人家帐哩。」晁大舍站住看了一看,说道:「我家里有好几个哩,不买他。」那人道:「鹦哥,爷不肯买你哩。你不自己央央爷,我没有豆子养活你哩。」那鹦哥果然晾了晾翅,说道:「爷不买,谁敢买?」说得真真的与人言无异。晁大舍喜的抓耳挠腮的道:「真是不到两京虚了眼!怎么人世间有这们希奇物件!」晁大舍问道:「你可实要多少银子?」那人说道:「这比不的那猫能拘捉邪怪的值的钱多,这不过教道的工夫钱。富贵爷们买了家去,当个丫头小厮传话儿罢了,能敢要多少?爷心爱,多赏几两;心里不甚爱,少赏几两。我脱不了是皇城里边鹦哥儿的教师,有数的六个月就要教会一群,也就带出三四个来。爷如今只赏小的三十两银子罢,捎了家里顽去。」晁大舍说:「与你十二两银子罢。」那人不肯卖。晁大舍走了一走,那人拿出一把绿豆来,说道:「爷去了,不买你,只是饿死了!」那鹦哥晾着翅,连叫道:「爷不买,谁敢买?爷不买,谁敢买?」晁大舍回头道:「可实作怪!就多使二两银子,也不亏人。」一面开了扶手,取出十两一封,五两一封,递与那人。那人把银解开包看了,道:「这十五两,爷赏的不太少些?罢!罢!我看爷也是个不耐烦的,卖与爷去。」
一边交割了,晁大舍上了马,家人们都雇了驴子,一溜烟往下处行走。拿到珍哥面前,就如那外国进了宝来一般,珍哥佯佯不采的不理;又拿出买的衣服、锦缎合那珠子、玉花,珍哥倒把玩个不了。晁大舍道:「村孩子!放着两件活宝贝不看,拿着那两个珠子摆划!」珍哥道:「一个混帐狮猫合个鹦哥子,活宝!倒是狗宝哩!」晁大舍道:「村孩子!你家里有这们几个混帐狮猫合这们会说话的鹦哥?」珍哥说:「咄,你见什么来!」晁大舍道:「你只强!休说别的,天下有这们大狮猫?这没有十五六斤沉么?」珍哥道:「你见甚么来!北京城里大似狗的猫,小似猫的狗,不知多少哩!」晁大舍道:「咱那里鹦哥尽多,见有这们会说话的来?珍哥说:「他怎么这一会子没见说话?」晁大舍道:「鹦哥,你说话与奶奶听,我与你豆子吃。」那鹦哥果然真真的说道:「爷不买,谁敢买?」珍哥道:「果然说的话真。」道:「鹦哥,你再说句话,我与你豆儿吃。」那鹦哥又说:「爷不买,谁敢买?」珍哥看着晁大舍大笑道:「我的傻哥儿!吃了人的亏了!你再叫他会说第二句话么?」晁大舍又道:「鹦哥,猫来了!」连叫了数声。那鹦哥也连说数声「爷不买,谁敢买?」珍哥瞅了晁大舍一眼,说道:「傻孙!买这夯杭子做什么?留着这几钱银子,年下买瓜子嗑也是好的。瞎头子丢了钱!」晁大舍道:「几钱银!这是十五两银子哩!」珍哥嗤了一声道:「十五两银子,极少也买四十个!」问晁住道:「是实使了几钱银子?」晁住道:「实是十五两银子,少他一分哩!」珍哥道:「呸!傻忘……」就缩住了口没骂出来。又问:「这猫是几钱银子?」晁住道:「这猫是那一锭元宝买的。」
珍哥道:「你爷儿们不知捣的是那里鬼!」晁住道:「没的这猫也着人哄不成?咱这里的猫,从几时有红的来?从几时会念经来?」珍哥道:「红的!还有绿的、蓝的、青的、紫的哩!脱不了是颜色染的,没的是天生的不成?」晁大舍道:「我的强娘娘!知不到什么,少要梆梆!你拿指头瞧着唾沫,捻捻试试,看落色不落色?」珍哥道:「谁家茜草茜的也会落色来?没的毡条、羯子、缨子都落色罢?」晁大舍道:「瞎话!一个活东西,怎么茜?」珍哥道:「人家老头子拿着乌须,没的是死了才乌?你曾见俺家里那个白狮猫来?原起不是个红猫来,比这还红的鲜明哩!」晁大舍道:「如今怎么就白了?」珍哥道:「到春里退了毛就白了。」晁大舍挣了一会,望着晁住道:「咱别要吃了他的亏!」又道:「只是会念经,没的不跷蹊?」珍哥道:「你叫他念卷经咱听。」晁大舍向他脖子下挠了几挠,那猫眯风着眼,呼卢呼卢的起来。晁大舍喜的道:「你听!你听!念的真真的『观自在菩萨』!『观自在菩萨』!珍哥道:「我也没有那好笑的。这经谁家的猫不会念?丫头,你拿咱家小玳瑁来!」丫头将一个玳瑁猫捧到。珍哥搂在怀里,也替他脖子底下挠了几把,那玳瑁也眯风了眼,也念起「观自在菩萨」来了。珍哥道:「你听!你那猫值五十两,我这小玳瑁就值六十两!脱不了猫都是这等打呼卢,就是念经不念经哩?!北京城不着这们傻孩子,叫那光棍饿杀罢!」与了晁大舍个闭气,晁住也没颜落色的走得去了。
晁大舍说:「脱不了也没使了咱的钱,咱开爹的帐,说这猫常能避鼠,留着当个寻常猫养活,叫他拿老鼠。」叫丫头挝了些绿豆,放在鹦哥罐里。鹦哥见了丫头挝着豆子,飞着连声叫唤「爷不买,谁敢买?」珍哥道:「好鹦哥!极会说话!」又叫丫头将猫笼内红漆几桌合那泥金《心经》取得出来,拌了一碗饭送到笼内。那猫吃不了,还剩了一半在内。正是:贪夫再得儿孙好,天下应无悖出财!再听下回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