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叫计都、计巴拉。大尹道:「你这两个奴才,可恶的极了!一个女子在人家,不教道他学好,却挑唆他撒泼不贤,这是怎说?人家取妾取娼,都是常画,那里为正妻的都持着刀往街撒泼?你分明是叫你女儿降的人家怕,好抵盗东西与你。若是死了,你又好乘机诈财!」一边说,一边就去签筒里抓签。
计老道:「这事老爷也要察访个真实,难道只听了晁源一面之词,也就不顾公论么?晁源家是乡宦,小的虽不才,难道不是乡宦的儿子?城中这些大小乡宦,也都是小的至亲。人家一个女儿嫁与人家,靠夫着主,只指望叫他翁姑喜欢,夫妻和睦,永远过好日子,岂有挑他不贤的事?谁说取妾取娼的没有?却也有上下之分,嫡庶之别,难道就大小易位,冠履倒置?那贱妾珠锦僭分,鼎食大烹,把正妻囚在冷房,衣不蔽体,食不充肠,一个大年下,连个馍馍皮子也不曾见一个,这也只当是死了的一般,还不肯放松一步,必欲剪草除根,听信那娼妇平地生波,诬枉通奸和尚道士,这个养汉子名,岂是妇人肯屈受的?如今这两个姑子现在,老爷着人验他一验?若果是个和尚道士,就该处计氏,总然计氏死了,却坐罪於小的,小的死也无辞。若验得不是和尚道士,娼妇把舌剑杀人,这也就是谋杀一般,老爷连官也不叫他出一出,甚么是良家妇女,恐怕失他体面不成?」
大尹道:「你说囚在冷房,有何凭据?不给他衣食,你那女儿,这几年却是怎么过度?」计老道:「他使六千银子,新买的是姬尚书府宅,有八层大房。他与娼妇在第二层住,计氏领了两个丫头,一个老媪,在第七层里住。中间隔着两层空房,若不是后边有井,连水也没得吃的。计氏嫁去,小的淡薄妆奁,也不下六百余金,因他没了母亲,分外又赔了一顷地。如今这连年以来,计氏穿的就是嫁衣,吃的就是这一顷地内所出。又为晁乡宦上京廷试,卖去了二十亩。」大尹道:「看你这个穷花子一片刁词!」计老接道:「老爷不要只论眼下;小的是富贵了才贫贱的,他家是贫贱了才富贵的,小的怎便是花子?」
那高四嫂在东边走远的站着,走近前来,说道:「他说的倒是实话哩。他虽是穷了,根基好着哩!俺城里大小人儿,谁不知道计会元家!」大尹道:「可恶!砍出去!砍出去!」那皂隶拿着板子,就待往外砍。那高氏道:「我出去就是了。火热热的,谁好意在这里哩!你拿红字黑押的请将我来,往外砍人!贼杀的!贼砍头的!」喃喃呐呐的,一边走,一边骂出去了。
大尹又接道:「计都计巴拉都免打,也免问罪,每人量罚大纸四刀。」看官听说。甚么叫是大纸?是那花红毛边纸的名色。虽是罚纸,却是折银。做成了旧规,每刀却是折银六两。计老、计巴拉爷儿两个,六八四十八,共该上纳四十八两银子,库里加二五秤收,又得十两往外。老计却不慌忙,禀道:「这纸叫谁与小的上?」大尹道:「你自己上纳。」老计道:「这八刀纸,六十两银搅缠不下来,就是剐了肉,只怕也还没有六十两重哩!那两个姑子好去人家抄化,小的却往那里抄化?」
大尹把眉头蹙了一蹙,道:「叫晁源。他的一顷地,原是他女儿的妆奁,他的女儿既没有了,这地要退与他,好叫他变了上纸价。」晁源道:「宗师不要听他胡禀。他穷的饭也没得吃,那有一顷地赔女儿?计氏种的这一顷地,原是监生家自己的。」计老道:「是你那一年有的?用了多少价?原地主是何人?原契在那里?实征上是那个的名字?」说得晁源闭口无言,强辩不来。大尹道:「不长进!卖过的二十亩罢了,见在的八十亩即日退还!」分付了免供,将一干人犯分付出去了。也有说问得好的,也有怨生恨死的,也有咒骂的,这都是常事,不消提得。
直堂的当时写了一张条示,写道:「一起晁源等人命事免供,并纸价逐讫。」那直掌的又写了一张票道:
武城县为贱妾逼死正妻事,计开:晁源罚修文庙银一百两。海会罚
谷二十石,折银十两。郭姑子罚谷二十石,折银十两。小梅红、小杏花、
小柳青、小桃花、小夏景、赵氏、杨氏各罚银五两,共三十五两赈济。
珍哥罚银二十两备赈。计都罚大纸四刀,每刀折价六两;计巴拉罚大纸
四刀,每刀折六两:以上纸八刀,共银四十八两。高氏罚谷十石,折价
五两,晁源名下追,又晁源下退原地八十亩,还计都收领。计氏着晁源
以礼殡葬。七月初九日,差伍圣道、邵强仁。限本月十一日缴。
仍差了两个原差,执了票严催发落。大尹又取了一张纸,写了几句审单,写道:
审得晁源自幼娶计氏为妻,中道又复买娼妇珍哥为妾,虽蛾眉起妒,
入宫自是生嫌,但晁源不善调停,遂致妾存妻死。小梅红等坐视主母之
死而不救,郭姑子等入人家室以兴波,计都、计巴拉不能以家教箴其子
妹,致其自裁;高氏不安妇人之分,营谋作证,以上人犯,按法俱应问
罪。因念年荒时绌,姑量罚惩,尽免究拟,叠卷存案。
该房叠成了一宗文卷,使印钤记了,安在架上。
却说晁源自从问结了官司,除了天是王大,他那做王二的傲性,依然又是万丈高了。从那县里回来,也就把珍哥从对门接得来家。禹明吾是因懒去见官,只说屯院上班去了,好好的住在家里,自己送珍哥到家。晁大舍出来相见,单只谢禹明吾的扰搅,禹明吾却不谢谢晁大舍的作成。说了些打官司的事体,商量要等收了秋田,方与计氏出殡。
到了次日,两个差人来到晁家,晁大舍千恩万谢,感不尽他的指教,得打了上风官司,盛设款待了。约定了十一日去往县库上纳那罚的银子,除自己那一百两是不必说得,其珍哥的三十两,小桃红七个的三十两,高氏的五两,脱不了都是晁大舍代上。晁大舍道:「别的都罢了,只替老高婆子这五两银子,气他不过!替他说公道话,临了还要邦邦。不是大爷教人砍出来,他还不知有多少话淘哩!」差人道:「我拿票子到他家呼卢他呼卢!」晁大舍道:「我是这般说。咱惹那母大虫做甚!你看不见大爷也有几分馁他?还要换了第二个婆娘,大爷拶不出他的心来哩!」差人道:「晁相公,你见的真。大爷也拇量那老婆不是个善茬儿,故此叫相公替他上了谷价。」
差人又问:「那八十庙地几时退己他?好叫他变转了,上纸价。」晁大舍说:「地是己他,只早哩!他得了地去,贱半头卖了,上完了纸价,他倒俐亮!仗赖二位哥下狠催着他,鳖他鳖儿,出出咱那气!」差人道:「只是地不退己他,取不出领状来,怎么缴票子?」晁大舍道:「这也只十来日的帐,咱没的鳖他半年十个月哩!」说着,也就作别散了。
大凡天下的事都不要做到尽头田地,务要留些路儿。咱赶那人,使那人有些路儿往前跑,赶得他跑去了就可以歇手。前边若堵塞严严的,后头再追逼的紧,别说是人,就是狗也生出极法来了。其实这几亩地早些退出还了他,叫他把纸价上完了,若是那两个差人不要去十分难为他,他或者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捏着鼻子捱一锺,也是肯的。只算计要赶尽杀绝,以致:兵家胜败全难料,卷土重来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