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义士必全始全终哲母能知亡知败
干坤有善气,赋将来岂得问雌雄?有须眉仗义,脂粉成仁!
青编彤管,俱足流风。休单说穆生能见蚤,严母且知终。
圣贤识见,君子先几;闺媛后虑,懿躅攸同。
谁说好相逢?为全交合受牢笼。牛马任呼即应,一味圆通。
叹痴人不省,良朋欲避。慈母心悲,兀自推聋。教人爱深莫助,徒切忡忡!——
右调《风流子》
香岩寺的住持择了剃度的吉日与梁胡二人落了发。梁生的法名叫做「片云」,胡旦的法名叫做「无翳」。二人都在那住持的名下做了徒弟,随后又都拨与他事管,与那住持甚是相得。
如今且说那邢皋门的行止。这个邢皋门是河南淅川县人,从小小的年纪进了学,头一次岁考补了增,第二遍科考补了廪。他这八股时文上倒不用心在上面钻研,只是应付得过去就罢了,倒把那正经工夫多用在典坟子史别样的书上去了,所以倒成了个通才;不象那些守着一部《四书》本经,几篇滥套时文,其外一些不识的盲货。但虽是个参政的公子,他的乃父是我朝数得起一个清官,况又去世久了,所以家中也只淡薄过得。自己负了才名,又生了一副天空海阔的心性,洒脱不羁的胸襟,看得那中举人进士即如在他怀袖里的一般。
又兼他那一年往省城科举,到了开封城外,要渡那黄河,他还不曾走到的时节,那船上已有了许多人,又有一个象道士模样的,也同了一个科举的秀才走上船来,那个道人把船上的许多人略略的看了一看,扯了那个同来的秀才,道:「这船上拥挤的人忒多了,我们缓些再上。」复登了岸去。那个秀才问他的缘故,道士回说:「我看满船的人鼻下多有黑气,厄难只在眼下了。」说不了,只见邢皋门先走,一个小厮挑了行李,走来上船。那个道士见邢皋门上在船上,扯了那个秀才道:「有大贵人在上面,我们渡河不妨了。」那时正是秋水大涨,天气又不甚晴明,行了不到一半,只见一个遮天映日的旋风从水上扑了船来,船上梢公水手忙了手脚。只听见空中喝道:「尚书在船,莫得惊动!」那个旋风登时散开去,一霎时将船渡过。那些在船上的人大半是赶科举的秀才,听了空中的言语,都象汉高祖筑坛拜将,人人都指望要做将军,谁知单只一个韩信。大家上了岸,那个道人另自与邢皋门叙礼,问了乡贯姓名,临别,说道:「千万珍重!空中神语,端属於公,十五年间取验。楚中小蹶,不足为意,应中流之险也。此外尽俱顺境,直登八座。」邢皋门逊谢而别,后来果然做到湖广巡抚。为没要紧的事被了论,不久起了侍郎,升了户部尚书。这是后日的结果,不必细说。他指望那科就可中得,果然头场荐了解,二场也看起来,偏偏第三场落了一问策草,誉录所举将出来,监临把来堂贴了,房考等三场不进去,急得只是暴跳,只得中了个副榜。想那道士说十五年之间,并不许今科就中,别人倒替他烦恼,他却不以为事,依旧是洒洒落落的襟怀。
有一个陆节推,其父与邢皋门的父亲为同门的年友,最是相知,那个年伯也还见在。陆节推行取进京,考选了兵科给事,因与邢皋门年家兄弟,闻得他家计淡薄,请他到京,意思要作兴他些灯火之资,好叫他免了内顾,可以读书,差了人竟到淅川县来请他。他也说帝王之都不亲自遍历一遭,这闻见毕竟不广,遂收拾了行李,同来人上了路。不半月期程,到了陆给事衙内,相见甚是喜欢。连住了三个月,也会过了许多名士,也游遍了香山碧云各处的名山,也看了许多的奇物,也听了许多的奇闻,也看了许多的异书秘笈,心里甚是得意,道:「不负了此行。」
陆给谏旋即管了京营,甚是热闹。陆给谏见他绝没有干预陈乞的光景,又见他动了归意,说道:「请了兄来,原是因年伯宦囊萧索,兄为糊口所累,恐误了兄的远大,所以特请兄来,遇有甚么顺理可做的事,不惮效一臂之力,可以济兄灯火。况如今京营晨边尽有可图的事,兄可以见教的,无妨相示。」邢皋门道:「但凡顺理该做的事,兄自是该做,何须说得?若是那不顺理不该做的,兄自是做不去,我也不好说得,坏了兄的官箴,损了我的人品。况且钱财都有个分定,怎强求得来?蒙兄馆谷了这几时,那真得处不少。那身外的长物要他做甚!」陆给谏道:「兄的高洁真是可敬,但也要治了生,方可攻苦。」邢皋门道:「也还到不得没饭吃的田地哩。」
又过几日,恰好晁老儿选了华亭知县。陆给谏因是亲临父母官,晁老又因陆给谏是在朝势要,你贵我尊,往来甚密。一日,留晁老在私宅吃酒,席上也有邢皋门西陪。那个邢皋门就是又清又白的醇酒一般,只除了那吃生葱下烧酒的花子不晓得他好,略略有些身分的人没有不沾着就醉的。晁老虽是肉眼凡情,不甚晓得好歹,毕竟有一条花银带在腰里的造化,便也不大与那生葱下烧酒的花子相同,心里也有几分敬重。
一日,又与陆给谏商量,要请个西宾,陆给谏道:「这西宾的举主却倒难做,若不论好歹,那怕车载斗量;若拣一个有才又有行,这便不可兼得了;又有那才行俱优,却又在那体貌上不肯苟简,未免又恐怕相处不来。眼底下倒有一个全人,是前日会过的邢皋门,不惟才德双全,且是重义气的人,心中绝无城府,极好相处的。若得这等一人,便其妙无穷了。」晁老道:「不知敢借重否?」陆给谏道:「待我探他一探,再去回报。」
送得晁老去了,走到邢皋门的书房,正见桌上摊了一本《十七史》,一边放了碟花笋干,一碟鹰爪虾米,拿了一碗酒,一边看书,一边呷酒。陆给谏坐下,慢慢将晁老请做西宾的事说将入来。邢皋门沉吟了一会,回说道:「这事可以行得。我喜欢仙乡去处,文物山水,甲於天下,无日不是神游。若镇日只在敝乡株守,真也是坐井观天。再得往南中经游半壁,广广闻见,也是好的。况以舌耕得他些学贶,这倒是士人应得之物。与的不叫是伤惠,受的不叫是伤廉,这倒是件成己成物的勾当。但不知他真心要请否?若他不是真意,兄却万万不可把体面去求他。」陆给谏道:「他只不敢相求,若蒙许了,他出自望外,为甚用体面央他!」
傍晚,晁老投了书进来,要讨这个下落。陆给谏将晁老的来书把与邢皋门看了,商量束修数目,好回他的书。邢皋门道:「这又不是用本钱做买卖,怎可讲数厚薄?只是凭他罢了。这个也不要写在回书里面。」陆给谏果然只写了一封应允的书回复将去。
次早,晁老自己来投拜帖,下请柬,下处齐整摆了两席酒,叫了戏文,六两折席,二十四两聘金,请定过了。邢皋门也随即辞了陆给谏,要先自己回去安一安家,从他家里另到华亭,雇了长骡。晁老又送了八两路费,又差了两人伺候到家,仍要伺候往任上去。陆给谏送了一百两银子,二十两赆仪,也差了一个人伴送。晁老到任的那一日,邢皋门傍晚也自到了华亭,穿了微服,进入衙中。
那晁老一个教书的老岁贡,刚才撩吊了诗云子曰,就要叫他戴上纱帽,穿了圆袖,着了皂鞋,走在堂上,对了许多六房快皂,看了无数的百姓军民,一句句说出话来,一件件行开事去,也是「庄家老儿读祭文——难」。却亏不尽邢皋门原是个公子,见过仕路上的光景,况且后来要做尚书的人,他那识见才调自是与人不同。晁老只除了一日两遍上堂,或是迎送上司及各院里考察,这却别人替他不得,也只得自己出去。除了这几样,那生旦净末一本戏文全全的都是邢皋门自己一个唱了。且甚是光明正大,从不晓得与那些家人们猫鼠同眠,也并不曾到传桶边与外人交头接耳。外边的人也并没有人晓得里面有个邢相公。有了这等一个人品,晁老虽不晓得叫是甚么「无思不服」,却也外面不得不致敬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