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了出来,又合那个媒婆到了秦参政宅内,也照先见了夫人,又请见了小姐。那小姐:
无意中家常素服,绝不矜妆;有时间中窍微言,毫无娇饰。举头笼
一片乌云,遍体积三冬皑雪。不肥不瘦,诚王夫人林下之风有矩有模,
洵顾新妇闺门之秀。
众人见了,肚里暗自称扬不了,说世间那有这等绝色女子,叙说了些没要紧说话。秦夫人也着人管待酒饭。门上来通报说:「舅爷来了。」夫人分付:「请进。」
那舅爷约有三十多年纪,戴着方巾,穿一领羊绒疙搭绸袄子,厢鞋绒袜,是临清州学的秀才,在道门前开店治生,进来见了夫人。夫人问道:「武城县一个晁乡宦,见任通州知州,兄弟,你可认得他么?他有个儿子,是个监生,够多大年纪了?」舅爷回说:「我不曾认得那晁乡宦。我止认得那监生,年纪也将近三十多了。」夫人问说:「人材何如?家里也过得么?」舅爷说:「人材齐齐整整的,这是武城县有名的方便主子,那还有第二家不成?姐姐,你问他怎的?」夫人道:「他家在这里求亲。」舅爷说:「求那个亲?」夫人道:「就是监生要求外甥为继。」舅爷说:「晁监生这一年多了还没续弦哩?」夫人道:「你怎么合他相识?」舅爷说:「这说起来话长着哩。他正妻是计氏,后来使八百两银子娶了一个唱正旦的小珍哥。……」夫人听说,惊道:「阿!原来小珍哥嫁的就是他!」舅爷又说:「自从有了小珍哥,就把那大婆子贬到冷宫里去了。他家里有原走的两个姑子,那日从他大婆子后头出来,小珍哥说是个和尚道士,合计氏有奸,挑唆晁监生要休他,计氏半夜里在珍哥门上吊杀了。计氏哥在咱这道里告准联了状,批在刑厅问,后来解道,打的动不的,在我店里养疮,住够四十日。」夫人问:「是谁?养甚么疮?」舅爷说:「是晁监生合珍哥的棒疮。」夫人问道:「连监生都打来么?」舅爷说:「监生打了二十,小珍哥打了二十五,两个姑子俱拶了。革了监生,问了徒罪。小珍哥问了绞罪。他这官司,连房钱饭钱,带别样零零碎碎的,我也使够他百十两银子。」夫人道:「这门亲咱合他做不做?」舅爷说:「这事我不敢主,只姐姐合姐夫商议。论人家,是头一个财主;论那监生,一似个混帐大官儿。」
晁书媳妇在那厢房吃着饭,听见舅爷合夫人说的话,心里道:「苦哉!苦哉!撞见这个冤家,好事多半不成了!」吃了饭,夫人也没慨许,只说:「老爷往府里拜按院去了,等老爷回来商议停妥,你冲的几日再来讨信。」每人也赏了一百铜钱。辞了夫人出来,往下外行走。
三个妈妈子商量说:「唐家的姑娘人材不大出众,这还不如原旧姓计的婶子哩,这是不消提的了。这秦姑娘倒是有一无二的个美人,可可的偏撞着这们个舅爷打拦头雷。」说着,到了下处,备上头口,打发了店钱起身。到家见了晁夫人爷儿们,把两人的人材门第,舅爷合奶奶的话,一一说得明白。晁大舍将唐家小姐丢在九霄云外,行思坐想,把一个秦小姐阁在心窝。
秦参政回了家,夫人说了详细,待要许了亲,又因晁源宠娼妇,逼诬正妻吊死,不是个好人;待要不许,又舍不的这样一门财主亲家,好生决断不下。秦参政道:「他舅的话也不可全信,只怕在他店里住,打发的不喜欢,恼他也不可知。临清离武城不远,咱差秦福去打听个真实,再为定夺。」
这秦福是秦参政得力的管家,凡事都信任他,却都妥当。秦福到了武城,钻头觅缝的打听,也曾问着计巴拉、高四嫂,对门开针铺的老何,间壁的陈裁,说得那晁大官人没有半分好处。秦福家去回了主人的话,秦参政把那许亲的心肠冷了五分,也还不曾决绝,只是因看他「孔方兄」的体面,所以割不断这根膻肠。这边晁大舍也瞒了珍哥,差人几次去央那舅爷在秦夫人面前保举,许过事成,愿出二百两银子为谢。为这件事,倒扯乱得晁大舍寝食不宁,几乎要害出了单思病来。又可恨那晁书媳妇看得晁大舍略略有时放下,他便故意走到跟前,把秦小姐的花容月貌数说一番,说得那晁大舍要死不生。
再说晁老儿年纪到了六十三岁,老夫老妻,受用过活罢了,却生出一个过分的念头:晁夫人房内从小使大的一个丫头,叫做春莺,到了十六岁,出洗了一个象模样的女子,也有六七成人材,晁老儿要收他为妾。晁夫人道:「请客吃酒,要量家当。你自己忖量,这个我不好主你的事。」晁老道:「那做秀才时候,有那举业牵缠,倒可以过得日子。后来做了官,忙劫劫的,日子越发容易得过。如今闲在家里,又没有甚么读书的儿孙可以消愁解闷,只得寻个人早晚伏侍,也好替我缝联补绽的。」夫人慨然允了,看了二月初二日吉时,与他做了妆新的衣服,上了头,晚间晁老与他成过了亲。
晁老倒也是有正经的人,这沉湎的事也是没有的。合该晦气,到了三月十一日,家中厅前海棠盛开,摆了两桌酒,请了几个有势力的时人赏花。老人家毕竟是新婚之后,还道是往常壮盛,到了夜深,不曾加得衣服,触了风寒,当夜送得客去,头疼发热起来。若请个明医来看,或者还有救星也不可知,晁源单单要请杨古月救治。杨古月来到,劈头就问:「房中有妾没有?」那些家人便把收春莺的事合他说了。那杨古月再没二话,按住那个「十全大补汤」的陈方,一帖药吃将下去,不特驴唇对不着马嘴,且是无益而反害之。到了三月二十一日,考终了正寝。
晁夫人哭做一团,死而复活,在计氏灵前祝赞了一回,要他让正房停放晁老,把计氏移到第三层楼下。合家挂孝,受吊念经,请知宾管事,请秀才襄礼。
晁源在那实事上不做,在那虚文倒是肯尚齐整的。画士一面传神,阴阳官写丧榜,晁大舍嫌那「奉直大夫」不冠冕,要写「光禄大夫上柱国先考晁公」。那阴阳官扭他不过,写了,贴将出去。但凡来吊孝的,纷纷议论。后边一个陈方伯来吊,见了大怒道:「孝子不知事体,怎么相礼的诸兄也都不说一声,陷人有过之地!」吊过孝,晁源出来叩谢,陈方伯叫他站住,问他道:「尊翁这『光禄大夫上柱国』是几时封的?」晁源道:「是前年覃恩封的。」陈方伯道:「这『光禄大夫上柱国』是一品勋阶,知州怎么用得?快快改了!只怕县官来吊,不大稳便。」
晁源依旧换了奉直大夫,贴将出去;又要叫画士把喜神画穿攀有蟒玉带金襆头。那画士不肯下笔,说:「喜神就是生前品级;令尊在日,曾赐过蟒玉不曾?且自来不曾见有戴金襆头的官,如何画戴金襆头?」晁源道:「我亲见先父戴金襆头,怎说没有?」画士道:「这又奇了!这却是怎的说话?」晁源道:「你不信,我去取来你看,我们同了众人赌些甚么?」画士道:「我们赌甚么好?」晁源道:「我若取不出金襆头来,等有人来上祭的大猪,凭你拣一口去。你若输了,干替我画,不许要钱。」两下说定了。
晁源走到后边,取了一顶朝冠出来,说道:「何如?我是哄你不成!」众人笑道:「这是朝冠,怎么是金襆头!」大家证得他也没得说了。又说:「既不好把这个画在上面,画戴黑丞相帽子罢。我毕竟要另用一个款致,不要与那众人家一般才好。」画士道:「这却不难,我与画了三幅;一幅是朝像;一幅是寻常冠带;一幅是公服像。这三幅,你却要二十五两银子谢我。」晁源也便肯了。
画士不一时写出稿来。众人都道:「有几分相似。」画士道:「揭白画的,怎得十分相肖?幸得我还会过晁老先生,所以还有几分光景;若是第二个人,连这个分数也是没有的。」晁源说:「你不必管象与不象,你只画一个白白胖胖,齐齐整整,扭黑的三花长须便是,我们只图好看,那要他像!」画士道:「这个却又奇了!这题目我倒容易做,只恐又有陈老先生来责备,我却不管。再要画过,我是另要钱的。」晁源道:「你只依我画,莫要管。除却了陈老先生,别人也不来管那闲帐。」那画士果然替他写了三幅文昌帝君般的三幅喜像。晁源还嫌须不甚长,都各接添了数寸,裱背完备,把那一幅蟒衣襆头的供在灵前。
乱乱烘烘的开了十三日吊,念了十来个经,暂且闭了丧,以便造坟出殡。思量要把计氏的灵柩一同带了出去,好与秦宅结亲。这十三日之内,晁源也只往监里住了三夜,其外俱着晁住出入照管。请了阴阳官,择定四月初八日破土,闰四月初六日安葬。晁源也便日逐料理出丧的事体,备了一分表礼,三十两书仪,要求胡翰林的墓志、陈布政的书丹、姜副使的篆盖,俱收了礼,应允了。又发帖差人各处道丧;又遍请亲朋出丧坟上助事;叫了石匠,磨砻志石;又差人往临清买干菜、纸张、磁器、衫篙、孝布、果品之类;又叫匠人刻印志铭抄本;又叫匠人扎彩冥器,灵前坟上,各处搭棚;又在临清定了两班女戏,请了十二位礼生;又请姜副使点主,刘游击祀土;诸事俱有了次第。都亏了对门禹明吾凡事过来照管,幸得晁源还不十分合他拗别。又请了那个传神的画士画了两幅销金红缎铭旌。
到了四月二十四日,开了丧。凡系亲朋都来吊祭,各家亲朋堂客也尽都出来吊丧。晁源又送了三两银子与那武城县的礼房,要他撺掇县官与他上祭,体面好看。二十五日,典史柘之图备了一副三牲祭品,自来吊孝;又拨了四个巡役,抗了四面长柄巡视牌,每日在门看守。晁源恐怕管饭不周,每日每人折钱二百,逐日见支;又差人与柘典史送了两匹白纱孝帛。
二十六日,乡绅来上公祭,先在灵前摆设完备。众乡绅方挨次进到灵前,让出陈方伯诣香案拈香,抬头看见灵前供着一幅戴襆头穿大红蟒衣白面长须的一幅神像,站住了脚,且不拈香,问道:「这供养的是甚么神?」下人禀道:「这就是晁爷的像。」陈方伯道:「胡说!」向着自己的家人说道:「你不往晁爷家摆祭,你哄着我城隍庙来!」把手里的香放在桌上,怞身出来,也不曾回到厅上,坐上轿,气狠狠的回去了,差回一个家人拜上众位乡绅,说:「陈爷撞见了城隍,身上恐怕不好,不得陪众位爷上祭,先自回去了。」又说:「志铭上别要定上陈爷书丹,陈爷从来不会写字。」晁源道:「我已就是这幅喜神!也不单少了老陈光顾。但志铭上石刻木刻俱已完成,已是改不得了。」众人虽然勉强祭了出来,见陈方伯回去,也是不甚光彩。
却说秦夫人的兄弟,前日说话的那位舅爷,因晁源许了他重谢,随即改过口来,在那秦夫人面前屡屡撺掇。秦夫人倒也听了他的前言,不信他的后语。只是「有钱」两个字梗在那秦参政的心头,放丢不下,听见晁老不在了,正在出丧,要假借了与他吊孝,要自己看看他家中光景,又好自己相看晁大舍的人材。晁大舍预先知道了,摆下齐整大酒,请下乡宦姜副使、胡翰林相陪;从新另做新孝衣孝冠,要妆扮的标致。秦参政吊过孝,晁大舍出到灵前叩谢。秦参政故意站定了脚,要端详他的相貌,领略他的言谈,约摸他的年纪。秦参政眼里先有了一堵影壁,件件都看得中意;出到厅上,也肯坐下吃他的酒,点了戏文,回去与夫人商议,有八九分许亲的光景。
那秦小姐知道事要垂成,只得开口对夫人说道:「他家里见放着一个吊死的老婆,监里见坐着一个绞罪老婆;这样人也定不是好东西了。躲了他走,还恐怕撞见,忍得把个女儿嫁了与他!你们再要提起,我把头发剪了去做姑子出了家!」夫人把女儿的话对秦参政说,方才割断了这根心肠。
晁大舍这里还道事有九分可成了。不觉到了闰四月初六日,将计氏的丧跟了晁老一同出了。晁夫人还请得计家的男妇都来奔丧送葬,一来看晁夫人分上,二来也都成礼,计都合计巴拉也都没有话说。到了坟上,把两个灵柩安在两座棚内,题了主,祀了土,俱安下葬。送殡的亲朋陪了孝子回了灵到家。晁大舍因麦子将熟,急急的谢了纸,要出庄上去收麦,收完了麦,又要急急提那秦家亲事,也就忙得没有工夫,连珍哥监里也好几日不曾进去。到了初八日复过三,叫阴阳官洒扫了中堂,打点到雍山庄上。谁知这一去,有分叫晁大舍:猪羊走入屠家,步步却寻死路。且听下回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