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约地方亲见了这个光景,喊说:「清平世界,白昼劫财伤人!」要围了庄擒捉。那晁无晏合晁思才两个头目方才放了季春江,说道:「俺们本家为分家财,与你众人何干!」乡约道:「他家晁奶奶见在,你们分罢了,如何来打抢?如今大爷这等严明,还要比那尝时的混帐,任你们胡行乱做哩!」要写申文报县。又做刚做柔的说着,叫他替季春江立了一张保辜的文约,撵得一班男妇驮了麦子等物回城去了。
季春江要次日用板门抬了赴县告状,众人劝说:「你主人既已不在,你又是个单身,照他这众人不过,便是我们证他的罪名,除不得根,把仇越发深了。你依我们劝说,忍了他的,我想这些人还不肯干休,毕竟还要城里去打抢,守着大爷近近的,犯到手里,叫他自去送死,没得怨怅。」慰安了一顿,各人散了回家。季春江果也打得狼狈,卧床不起,差人报入城来。晁夫人乍闻了,也不免生气,无可奈何。
谁想晁思才这两个凶徒算道:「事不宜冲。莫叫他把家事都抵盗与女儿去了,我们才『屁出了掩婰』。我们合族的人都搬到他家住,前后管住了老婆子,莫教透露一些东西出去,再逼他拿出银子来均分,然后再把房产东西任我们两个为头的凡百拣剩了,方搭配开来许你们分去。」众人俱一一应允,即刻俱各领了老婆孩子,各人乱纷纷的占了房子,抢桌椅、抢箱厨、抢粮食,赶打得那些丫头养娘、家人小厮哭声震地;又兼他窝里厮咬,喊成一块。晁夫人恐怕春莺遭一毒手,损了胎气,急急撺掇上在看家楼上,锁了楼门,去吊了胡梯。那大门前围住了几万人看晁家打抢。
这伙凶棍,若天爷放过了,叫他们得了意去,这世间还有甚么报应?不想那日一个钦差官过,徐大尹送到城外回来,恰好在门前经过,听得里面如千军万马的喧嚷,外面又拥集了几万的人,把轿都行动不得。徐大尹倒也吃了一惊。左右禀说:「是晁乡宦的族人,因晁源被人杀了,打抢家财的。」徐大尹问:「他家还有甚么人见在?」左右说:「还有乡宦的夫人。」
徐大尹叫赶开众人,将轿抬到晁家门首,下了轿,进到厅上。那些人打抢得高兴,梦也不晓得县官进到厅前。县官叫把大门关上,又问:「有后门没有?」回说:「有后门。」叫人把后门把住,放出一个人去重责五十板。
从里面跑出两个人来,披了头,打得满面是血,身上都打得青红紫皂,开染坊的一般,一条裤都扯得粉碎,跪下,叫唤着磕头。徐大尹看着晁凤道:「这一个人是前日去领头的,你如何也在这里打抢?」晁凤道:「小的是晁乡宦的家人,被人打的伤了。」徐大尹道:「你原来是家人!你主母见在何处?」晁凤道:「奶奶被众人凌逼的将死!」大尹问说:「受过封不曾?」晁凤回说:「都两次封过了。」大尹道:「请宜人相见。」晁凤道:「被一群妇人拦住,不放出来。」
徐大尹叫一个快手同管家进去请,果然许多泼妇围得个晁夫人封皮一般,那里肯放。快手问道:「那一位是晁奶奶?」晁夫人哭着应了,快手将别的婆娘一阵赶开。晁夫人叫取过孝衫来穿上,系了麻绳,两个打伤的丫头搀扶了,哭将出来,倒身下拜。
徐大尹在门内也跪下回礼,起说:「宜人请把气来平一平,告诉这些始末。」晁夫人道:「近支绝没有人,这是几个远族,从我进门,如今四十余年,从不曾见他们一面。先年公姑的丧,昨日丈夫的丧,就是一张纸也是不来烧的。昨日不才儿子死了,便都跑得来,要尽得了家事,要赶我出去。昨日出到乡里,抢了个精光,连儿子灵前的香案合孝帐都抢得去了,还把看庄的人打得将死。如今又领了老婆孩子各人占了屋,要罄身赶我出去,还恐怕我身上带着东西,一伙老婆们把我浑身翻过。老父母在这里,他还不肯饶我。差人进去是亲见的。」大尹道:「共有多少人?」夫人道:「八个男人,十四五个婆娘。」大尹道:「这伙人一定有为首的,甚么名字?」夫人道:「一个叫是晁思才,一个是晁无晏。」大尹道:「如今在那里?」夫人道:「如今一伙人全全的都在里面。」大尹道:「且把这八个男子锁出来!」
一群快手,赶到里面,锁了六个,少了两人。大尹道:「那两个却从何处逃走?」晁夫人道:「墙高跳不出,一定还在里面藏着哩。」大尹道:「仔细再搜!」快手回道:「再搜寻不出,只有一座看家楼上面锁着门,下边没有胡梯,只怕是躲在那楼上。」夫人道:「那楼上没有人,是一个怀孕的妾在上面。我恐怕这伙强人害了胎气,是我锁了门,掇了梯子,藏他在上面的。」大尹问:「这怀孕的是那个的妾?」夫人道:「就是丈夫的妾。」大尹道:「怀孕几月了?」夫人道:「如今五个月了。」大尹道:「既有怀孕的妾,焉知不生儿子!」又叫:「快去锁出那两个来!」
快手又进去翻,从佛阁内搜出了一个,只不见了晁无晏一个。小丫头说:「我见一个人跑进奶奶房里去了。」差人叫那丫头领着走进房内,绝无踪迹。差人把床上的被合那些衣裳底下掀了一掀,恰好躲在里面。差人就往脖项上套锁。晁无晏跪在地下,从腰间掏出一大包东西,递与差人,只说:「可怜见!饶命!」他的老婆孙氏也来跪着讨饶,说:「你肯饶放了他,我凭你要甚,我都依你。」差人说:「我饶了你的命去,大爷却不肯饶我的命了,我还要甚么东西!」竟锁了出去。
大尹道:「躲在那里,许久的方才寻见?」差人说:「各处寻遍没有,一个小丫头说他跑进晁奶奶卧房去了,小人进去又寻不着,只见他躲在晁奶奶的床上被子底下。他腰里还有一大包东西掏出来,要买告小人放他。」大尹道:「这可恶更甚了!那一包东西那里去了?」差人道:「递与他的老婆了。」又叫:「把那些妇人都锁了出来!」差人提了锁,赶到后面。那些婆娘晓得要去拿他,扯着家人媳妇叫嫂子的,拉着丫头叫好姐姐的,钻灶突的,躲在桌子底下的,妆做仆妇做饭的,端着个马桶往茅厮里跑的,躲在炕上吊了11髻盖了被妆害病的,再也不自己想道那些丫头养娘被他打的打了,采的采了,那一个是喜欢你的,肯与你遮盖?指与那些差人,说一个拿一个,比那些汉子们甚觉省事。十四个团脐一个也不少。看官!你道这伙婆娘都是怎生模样?
有的似东瓜白醭脸,有的似南枣紫绡唇。有的把皮袋挂在胸前,有
的将绵花绑在脚上。有的高高下下的面孔,辨不出甚么鸠荼;有的狰狰
狞狞的身材,逼真的就如罗刹。有的似狐狸般袅娜娇娆,有的似猢狲般
踢天弄井。分明被孙行者从翠微宫赶出一群妖怪,又恰象傅罗卜在饿鬼
狱走脱满阵冤魂。
大尹问夫人道:「这些妇人全了不曾?」夫人道:「就是这十四个人。」大尹叫本宅的家人媳妇尽都出来,一个家歪歪拉拉来到。大尹叫把这些妇人身上仔细搜简。也还有搜出环子的,丁香的,手镯钗子的,珠箍的,也还不少。大尹见了数,俱教交付夫人,又叫人快去左近边叫一个收生妇人来。把些众人心里胡乱疑猜,不晓得是为甚的。那些妇人心里忖道:「这一定疑我们产门里边还有藏得甚么物件,好叫老娘婆伸进手去掏取。」面面相觑,慌做一块。
不多时,叫到了一个收生的妇人,大尹问道:「你是个蓐妇么?」那妇人不懂得甚么叫是蓐妇,左右说:「老爷问你是收生婆不是?」那妇人说:「是。」大尹向着晁夫人说:「将那个怀孕的女人叫出来,待我一看。」晁夫人袖里取出钥匙,递与晁书媳妇,叫人布上胡梯,唤他出来见大爷。晁书媳妇去不多时,同了春莺从里面走将出来。但见:
虽少妖娆国色,殊多羞涩家风。孝裙掩映金莲,白袖笼藏玉笋。年
纪在十六七岁之内,分娩约十一二月之间。
晁夫人道:「就在阶下拜谢大爷。」大尹立受了四拜,叫:「老娘婆,你同那合族的妇人到个僻静所在验看果有胎气不曾。」晁夫人道:「这厅上西边里间内就好。」春莺跟了老娘婆进去,凭他揣摩了一顿,又替他诊了两手的脉出来,大尹叫春莺回到后面去。老娘婆道:「极旺的胎气,这差不多是半装的肚子了。替他诊了脉,是个男胎。」大尹说:「他那合族的妇人都见不曾?」老娘婆回说:「他都见来。」
大尹对晁夫人道:「宜人恭喜!我说善人断没有无后之理!约在几时分娩?」晁夫人道:「算该十一月,或是腊月初边。」大尹道:「晁老先生是几时不在的?」夫人道:「这妾是二月初二日收,丈夫是三月二十一不在的。」大尹肚内算了一算,正合着了日子。大尹说:「这伙奴才可恶!本县不与你验一个明白,做个明府,他们后日就要起弄风波,布散蜚语。到分娩了,报本县知道,就用这个老娘收生。」说完,请宜人回宅。晁夫人仍又叩谢。大尹也仍回了礼。
大尹出到大门口,叫拿过一把椅来坐下,叫把晁思才、晁无晏带到县里发落;其余六个人,就在大门外每人三十大板,开了锁,赶得去了。叫把这些妇人,五个一排,拿下去每人三十。晁夫人叫晁凤禀说:「主母禀上:若非男子们领着,这女人们能敢如此?既蒙老爷打过了他的男人,望老爷饶恕了这起妇女。主母又不好出到外面来面禀。」大尹道:「全是这伙妇人领了汉子穿房入户的搜简,宜人怎么倒与他说分上?若是小罪过,每人拶他一拶就罢了;这等平空抄抢人家,我拿出街上来打人,所以儆众。多拜上奶奶,别要管他。拿下去打!」晁夫人又使了晁书出来再三恳禀。却也是大尹故意要做个开手,叫晁夫人做个情在众人身上,若是当真要打,从人揪打得稀烂,可不还阁了板子合人商议哩。回说:「只是便宜了这些泼妇!再要上门抄抢,我还到这街上来打这些泼妇!」又问:「乡约地方怎都不见伺候?」乡约正副,地方总甲,都一齐跪将过去,回说:「在此伺候久了。」大尹道:「你们就是管这街上的么?」回说:「正是本管。」大尹说:「做得好约正副!好地方!城里边容这样恶人横行,自己不能箝束,又不报县!拿下去,每人二十板!」坐了轿,止带了两个首恶到了县堂,每人四十大板,一夹杠,晁思才一百杠子,晁无晏因躲在夫人床上,加了一百杠,共二百杠子;叫禁子领到监里,限一月全好,不许叫他死。
这分明是天理不容,神差鬼使,叫大尹打他门口经过;又神差鬼使,叫他里面嚷打做鬼哭狼号,外面拥集万把人汹汹的大势。事事都是大尹自己目见耳闻,何须又问证见?替他处治得又周密,又畅快。若不是神差鬼使,就是一百个晁夫人也到不得大尹的跟前,就到了大尹的跟前,这伙狼虫脱不了还使晁夫人的拳头捣晁夫人的眼弹,也定没有叫晁夫人赢了官司的理。
如今那一条街上的居民,拥着的人众,万口一词,那一个不说徐大尹真是个神明,真正是民的父母!替那子孙干事一般,除了日前的祸患,又防那后日的风波。又都说:「真正万事劝人休碌碌,举头三尺有神明。」但愿得春莺生出一个儿子,不负了大尹的一片苦心才好。不知何如,只得再看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