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2 / 2)

醒世姻缘传 西周生 3852 字 1个月前

一日,铺中没有过酒的菜蔬,叫家人去取来。有两个过路的客人过了桥走上堤来,进到铺中坐下,叫说:「暖两壶酒来我们吃。」尚书道:「酒倒尽有,只是没有过酒的菜,所以掌柜的往家里取去了,央我在这里替他暂时照管。你二位略等一等。」那二人道:「我们酱斗内自己有菜,央你与我暖暖酒罢。」杨尚书果然自己装了两大壶酒在炉上汤内暖热了,自己提了送到两个的桌上,又将来两付锺箸送去。二人从酱斗内取出的豆豉腌鸡,盛了两碟,斟上酒,看着尚书道:「请这边同吃一锺如何?」尚书说:「请自方便,我从不用酒的。」

那两个问说:「如今这杨老爷有多少年纪了?也还壮实么?」尚书道:「约摸有八十多了,还壮实着哩。」两人道:「阿弥陀佛!得他老人家活二百岁才好。」尚书道:「你二位愿他活这们些年纪做甚么?」二人道:「我们好常来吃酒。我们是邹平县的公差,一年从这里经过,至少也有十数遭,那一次不扰他老人家几壶。」尚书道:「你二位吃了他的酒,难道是不与他钱的?这等的感激。」二人说:「若说起钱来,也甚惶恐;十壶的酒钱还不够别铺的五壶价钱哩。他老人家只不好说是舍酒,故意要几文钱耍子罢了。」又问尚书,说:「你这位老者今年有五十岁了?在那里住?」尚书道:「我也在这村里住,今年五十岁略多些了。」二人又问:「你这老者也常见杨老爷么?」尚书道:「我是他的紧邻,他是我的房主,俺两个甚是相厚,行动就合影不离身一般。」一个道:「你两个怎么今日就离开了?」尚书道:「只这会就来了。」二人问:「往那里来?」尚书说:「就往这边来。」二人道:「若是就来,我们在此搅乱不便,该预先回避去罢。」

尚书道:「适才感激他,也是你二位;如今要预先躲了去的,也是你二位;脱不了那杨尚书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你怕他做甚么?」二人道:「虽然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天子大臣回家还吃着全俸,地方大小官员都还该朔望参见哩,好小小的人,你看轻了他!」尚书道:「我合他常在一处,并没有见个公祖父母来这里参见的。」二人道:「起初也来了几遭,杨老爷着实的辞不脱。后来凡有官员来参见的,摆下大酒席相待,人才不好来了。常时我们吃了这两壶没事的,今日的酒利害,这两壶有些吃他不了。」尚书道:「天已正午,日色正热着哩,你们慢慢的吃,等掌柜的取了新菜来,再吃一壶去。若是肚饿了,也就有见成的饭,随便吃些。」二人道:「酒便罢了,饭怎么好取扰?」尚书道:「你不好扰,也留下饭钱就是了。」

正说中间,只见掌柜的提了一大篮菜,后边两个小童一个掇了两个盆子,一个提了个锡罐走近前来。掌柜的道:「有客吃酒哩!这是谁暖的?」尚书道:「是我暖的。」掌柜的道:「你二位甚么福分?敢劳动老爷与你们暖酒哩!」二人道:「这莫非就是杨老爷么?」掌柜的道:「你们却原来不认得么?」二人连忙跪下,磕不迭的头。尚书一手扯着一个,笑道:「适间多承你二位奖许我这们一顿,多谢!多谢!我说等新菜来再吃一壶,如今却有新菜到了,家常饭也来了。」叫人掀开,「我看看是甚么。」原来一大碗豆豉肉酱烂的小豆腐、一碗腊肉、一碗粉皮合菜、一碟甜酱瓜、一碟蒜苔、一大箸薄饼、一大碟生菜、一碟甜酱、一大罐绿豆小米水饭,尚书合掌柜的说道:「把咱两个的让给这二位客吃罢,我往家里吃去。你的饭,我叫人另送来你吃。」一边拖着竹杖,一个小厮打了一柄小布伞,起身家去,对二人道:「这荒村野坡的,可是没有甚么您吃,胡乱点点心罢了。」二人道:「冒犯了老爷,无故又敢讨扰。」尚书道:「头一次是生人,再来就相识了。」

两个还送尚书下了堤,从新又到铺内。掌柜的摆上饭,让他两个吃。二人道:「这饭多着哩,只怕咱三人还不能吃得了。」让掌柜的也一同吃饭。你说我道的议论杨尚书的盛德。两个道:「做到这样大官,还不似个有钱的百姓哩!真是从古来罕有的事!这要在俺们县里,有这们一位大乡宦,把天也胀开了,还够不那些管家的们作恶哩!」掌柜的道:「俺这宅里大大小小也有一二十个管家,连领长布衫也不敢穿,敢作恶哩!」二人道:「却是怎的?难道是做不起么?」掌柜的道:「倒不因穷做不起,就是做十领绸道袍也做起了。一则老爷自己穿的是一件旧白布道袍,我们还敢穿甚么?二则老爷也不许我们穿道袍,恐怕我们管家穿了道袍,不论好歹就要与人作揖,所以禁止的。」二人说:「我适才见老爷善模善样,不是个利害的人。」掌柜的道:「若是利害,禁了人的身子,禁不住人的心,人倒还有展脱;他全是拿德来感人。人做些欺心的事,他老人家倒也妆聋作哑的罢了。倒是各人自己的心神下老实不依起来,更觉得难为人子。」一边说,一边要打发酒钱。掌柜的说:「大凡吃酒,遇着老爷在这里看见的,旧规不留酒钱。」二人道:「饭是老爷当面赏的罢了,怎好又白吃了酒去?留下与掌柜的自己用了,不开帐与老爷看就罢了。」掌柜的道:「刚才说过,凡事不敢欺心的,你们不曾听见么?」二人道:「正是,正是;我们只朝上谢了老爷罢。」又与掌柜的作了十来个「重皮惹」,方才下堤过桥去了。

这是明水的头一位乡宦如此。再说一个教书先生的行止,也是世间绝没有的事。

这本村里有一个大财主人家,姓李,从祖上传流来,只是极有银钱,要个秀才种子看看也是没有的。到这一辈子,叫做李大郎,小时候也请了先生教书,说到种地做庄家,那心里便玲珑剔透的;一说到书上边去,就如使二十斤牛皮胶把那心窍都胶住了的一般。读到十七八岁,一些也读不进去。即如一块顽石丢在水里,浸一二千年也是浸不透的!

但这个李大郎有一件人不及他的好处:听见说这个肯读书,或是见了那读书的人,他便异常的相敬。谁想天也就不肯负他的美意,二十岁上,便就生了一个儿子;二十二岁,又生了次子。长子八岁,名希白;次子六岁,名希裕。便请了一个先生,姓舒,名字叫做舒忠,这是明水村有名的好人,却是綉江县一个半瓶醋的廪膳。这李大郎请到家教这两个孩子,恐怕先生不肯用心教得,要把修仪十分加厚,好买转先生尽心教道,每年除了四十两束修,那四季节礼,冬夏的衣裳,真是致敬尽礼的相待。

那个舒秀才感李大郎的相待,恨不得把那吃奶的气力都使将出来。这两个孩子又煞作怪,谁想把他父亲的料气尽数都得来与了这两个儿子:真是过目成诵,讲与他的书,印板般刻在心里;读过的书,牢牢的,挖也挖不吊的。教了三年,那舒秀才的伎俩尽了。

这样的馆,若换了个没品行的秀才,那管甚么耽误不耽误?就拿条蛮棒,你待赶得出他去哩?这舒秀才说道:「这两个学生将来是两个大器,正该请一个极好的明师剔拨他方好。我如今教他不过了,决要辞去,免得耽阁人家子弟。」李大郎道:「好好的正在相处,怎便辞去?大的才得十二岁,小的新年才交得十岁,难道就教他不过?这一定是管待的不周,先生推故要去。」舒秀才道:「你若是管待得不周备,我倒是不去的;因你管待得忒周备了,所以我不忍负了你的美意,误了你的儿子。你的这两个儿子是两块美玉在那顽石里边,用寻一个绝会琢玉的好匠人方琢成得美器。若只顾叫那混帐匠人摆弄,可惜伤坏了这等美才。你道是十来岁的孩子,这正是做酒的一般:好酒酵方才做得出好酒来;那样酸臭的酒酵做出来的酒自然也是酸臭的。若是读在肚里的听在耳朵里的会得忘记倒也还好,大的时节撩吊了这陈腐再受新奇的未为不可;他这两个,凡是到了他的心里,牢牢的记住了,所以更要防他。我如今另荐一个先生与他。」李大郎只得依他辞了,舒秀才果然另荐了一个名士杨先生,教了两年,那大学生刚得十四岁就进了学;又隔得两年,大的考了一等第十,挨补了廪;第二的也是十四岁进了学。那些富贵人家都要与他结亲。

李大郎因服舒秀才的为人,知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舒秀才虽是寒素之家,却是世代儒门,妻家也是名族。央了人再三求他两个女儿与两个儿子为妇。舒忠道:「我这样的寒士,怎与他富家结得亲?论这两个学生倒是我极敬爱的。」舒秀才再三推辞,李大郎再三求恳,后来只得许了亲。这两亲家后来相处,说甚么同胞兄弟,好不一心相契得紧。李大官后来官到了布政。李二官官到户部郎中。舒秀才贡了出学,选了训导,升了通判。杨先生官到工部尚书。李大郎受了二品的封诰。

这两件还说是乡绅士林中的人物。再说那村里还有一个小户农夫,也煞实可敬。这人姓祝,名字叫做其嵩,家中止得十来亩田,门前开了住客的店儿,一个妻,一个儿子,约有三十岁年纪;白白胖的人物,只弄成了个半身不遂的痹症,倒有一妻一妾。虽没有甚么多余,却也没有不足。

这祝其嵩一日进城去纳钱粮,只见一家酒铺门口一个粮道的书办,长山县人,往道里去上班,歇在綉江县城内,天气尚早,走到这酒铺来吃酒,临行,袖里不见了银包,说是外面一条白罗汗巾裹住,内里系一个油绿包儿,牙签内中是七两六钱银子,说是吊落酒铺里面,看见是那掌柜的拾了不还,把那掌柜的一顶细缨子帽扯得粉碎,一部极长的胡须大绺采将下来,大巴掌-到脸上。那掌柜的因他是道里书办,教他似锺馗降小鬼的一般,那里敢动弹一动。围住了许多人看,见他说得真真切切的,都还道是那掌柜的欺心。

这祝其嵩说道:「事也要仔细再想,不要十分冒失了,只怕吊在别处。」那个书办放了卖酒的,照着那祝其嵩的脸浆稠的一口唾沫哕将过去,说道:「呸!村扶养的!那里这山根子底下的杭杭子也来到这城里帮帮,狠杀我了!」就劈脸一巴掌。看的众人说道:「你这个人可也扯淡!他不见了银子发极,你管他做甚么?」祝其嵩道:「『道路不平旁人■丽打哩』!不是他拾得,可为甚么就扯破人家的帽子,采人家的胡子?我刚才倒在四牌坊底下拾了一个白罗汗巾,颠着重重的,不知里面是些甚么?同了众人取开来看看,若是合得着你刚才说的,便就是你的了。」那书办说道:「我是刘和斋;银包的衬布上面还有『和斋』二字。」众人道:「这越发有凭据了。」

祝其嵩从袖中取出汗巾解开来,果然是个油绿潞绸银包,一个牙签销住。解开,那衬布上果有「和斋」二字。称那银子,果是七两六钱高高的。众人道:「亏了这个好人拾了,要不是,那庙里没有屈死的鬼?这卖酒的赔银子罢了,难为这们长胡子都采净了!」那书办的道:「这银子少得一大些哩!我是十七两六钱,还有五两重的两个锞子哩!」扭住了祝其嵩不放。祝其嵩道:「我好意拾了银子,封也不解的还了你,你倒撒起赖来!你把我当那卖酒的不成?那卖酒的怕你,我这『山扶养的』不怕你!这守着县口门近近的,我合你去见见大爷!你倚了道里的书办来我綉江县打诈不成?」

那书办凶神一般,岂是受人说这话的?扭了祝其嵩,喊将进去。县官正坐晚堂,两个各自一条舌头说了,又叫进卖酒的与旁边看的人问了端的。县官道:「你把那银子拿来,我亲自称一称,只怕你称错了。」那书办递出银子。县官叫库吏称了数目,报说:「是七两六钱。」县官将银包合汗巾俱仔细看验了一会,说道:「你的银子是十七两六钱,这是七两六钱,这银子不是你的,你另去找寻。这银子还叫那拾银子的拿了去。」书办道:「这银子并汗巾银包俱是小人的原物,只是少了两锭的十两。」县官道:「你那十两放在那里?」书办道:「都在银包里面。」县官叫库吏取五两的两锭银子来递与那书办,说:「你把这两锭银子包在里面我看一看。」原来银包不大,止那七两多银子已是包得满满当当的了,那里又包得这十两银子去?书办随又改口道:「我这十两银子是另包在汗巾上的。」县官道:「你汗巾上包这十两银子的绉痕在那里?」叫:「赶出去!」祝其嵩道:「此等不义的东西,小人不要他,老爷做别用罢了。」县官道:「你拾得银子,你自拿去。你如不用,你自去舍与了贫人。」祝其嵩只得拿了这银子出来。恰好遇着养济院的孤贫来县中领粮,祝其嵩连汗巾包都递与了众贫人分去。那书办只干瞪了瞪眼。

那个卖酒的哭诉一部长须都被他采净了。县官道:「我自教道里爷赔你的须便自罢了。」县官密密的写了一个始末的禀帖禀知了粮道。那道尊把这个书办打了三十板子,革了役。后来这书办选了四川彰明县典史,正在那里作恶害民,可可的綉江县官行取了御史,点了四川巡按,考察的时节,二十个大板,即时驱逐了离任。可见:万事到头终有报,善人自有鬼神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