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2 / 2)

醒世姻缘传 西周生 4204 字 1个月前

留此缺陷以待亡赖生之妄求哉?妇人孺子,谁其信之?无行劣生,法应

申黜,姑行学责二十五板,押将厦屋拆去,原墙退还侯小槐收领。再若

不悛,岁考开送劣简。余俱免供。

县官写完,说道:「我已判断了。我读你听。」汪为露方才垂首丧气,禀道:「既蒙宗师明断,生员也不敢再言。只求叫他依旧借墙,免拆这厦屋罢。」县官说:「借墙与你盖屋,原是为情;你今呈告到官,这情字讲不得,全要论法了。况你这样歪人,谁还敢再与你缠帐?我劝你快快的拆了那房,把墙退与他去。若抗断不服,目下岁考的行简,一个也就是你!我明白开送,不是瞒人。饶你罚米罢!出去!」叫原差押到学里戒饬过,拆完了房,取了侯小槐的领状同来回话。出到大门外边,汪为露还撺拳拢袖要打那侯小槐,又嗔那些徒弟不帮了他出力。差人说道:「他上边又没有拿话丁你,是大爷自己断的,你打他则甚?我是好话,相公,你莫要后悔!」

那徒弟里边都七嘴八舌发作那个侯小槐。独有一个宗昭,字光伯,也是个名士,只问说:「县公怎样断了?」差人拿出那审单来看。宗光伯看了点头说:「有理的事慢讲,不必动粗。」都同了汪为露到了学里。

学师升了明轮堂,看了县公的亲笔审语,叫门子抬过凳来,要照数的戒饬。这却得了那徒弟们的大力,再三央恳。那学官方才准了免责,说道:「你却要出一两谢礼与那县里的公差,好央他去回话。」公差说道:「这个却不敢受,只说是师爷看了众位相公的情面,不曾戒饬就是了。」学师道:「瞒上不瞒下的,你何苦来?等他不谢你一两银,凭你怎么回话,我也不好怪你了。」出到外面,汪为露一个钱也不肯与那差人,只看那些徒弟。那些徒弟又众目只看那先生。内中有一个金亮公说道:「我们见在的十二个人,每人拿出一钱来,把一两谢原差,把二钱与学里门子。我有银在此,出了去,你们攒了还我。」汪为露道:「劳动陪也罢了,怎好又叫你们出银?」虚谦了一谦,看着金亮公秤出一两二钱银子,打点了差人门子开去。

差人又押了去交墙,汪为露撒赖道:「这要叫我拆房,我只是合他对命,把毛汆的罄净,啃了鼻子抠眼!我就自家照不过你,我还有许多徒弟,断不输与这光棍奴才!」又是宗光伯悄悄的说道:「先生既是还问他借墙,合他好说,这失口骂他,他岂没个火星?这事就难讲了。」他听了宗光伯的话方不做声。各人且回家去。

侯小槐因受了他一肚酽气,气出一场病来,卧床不起。差人又催他拆房,侯小槐又病的不省人事。汪为露柔了头,脱了光脊梁,躺在侯小槐门前的臭泥沟内,浑身上下,头发胡须,眼耳鼻舌,都是粪泥染透,口里辱骂那侯小槐。后来必定不肯拆房。他平日假妆了老成,把那眼睛瞅了鼻子,口里说着蛮不蛮、侉不侉的官话,做作那道学的狨腔。自从这一遭丢德,被人窥见了肺肝。

谁知他还有一件的隐恶:每到了定更以后,悄悄的走到那住邻街屋的小姓人家,听人家梆声。一日,听到一个屠户人家两口子正在那里行房。他听得高兴,不觉的咳嗽了一声。屠户穿了衣裳,开出门来,他已跑得老远,赶他不上,罢了。谁知他第二日又去听他,那屠子却不曾云雨,觉得外面有人响动,知道是又有人听他,悄悄的把他媳妇子身上捏了捏,故意又要干事。媳妇故意先妆不肯,后来方肯依从。媳妇子自己故意着实滢声浪语起来。屠户悄悄的穿了衣裳,着了可脚的鞋,拿了那打猪的挺杖,三不知开出门来,撞了个满怀,拿出那缚猪的手段,一手揪翻,用那挺杖从脊梁打到脚后跟,打得爬了回,惊出来许多邻舍家来。有认得是汪为露的,都说:「汪相公,你平日那等老诚,又教着这们些徒弟,却干这个营生!」次日,屠户写状子要到提学道里去告他。央了许多的人再三央求,方才歇了。

旧时的徒弟宗昭中了举,迎举人那一日,汪为露先走到他家等候。宗举人的父亲宗杰只道他为徒弟中举喜欢,煞实地陪了他酒饭。等到宗昭迎了回来,布政司差吏送了八十两两锭坊银,他取过一锭看了一会,放在袖中,说道:「这也是我教徒弟中举一场,作谢礼罢了。」众人也还只道他是作戏。他老了脸,坐了首位,赴了席,点了一本《四德记》,同众人散了席,袖了一锭四十两的元宝,说了一声「多谢」,拱了一拱手,佯长而去。真是「千人打罕,万人称奇。」宗昭原是寒素之家,中了举,百务齐作的时候,去了这四十两银,弄得手里掣襟露肘,没钱使,极得眼里插柴一般。到了十月,要收拾上京会试,百方措处,那里得有盘缠。喜得提学道开了一个新恩,说:「这新中的春元都是他嫡亲的门人,许每人说一个寄学的秀才,约有一百二三十两之得,以为会试之资。」这汪为露自己去兜揽了一个,封起了一百二十两银,逼住了宗昭,定要他与提学去讲。最苦是宗昭自己先定了一个,封起的银子,陆续把他甩了许多,只得再三央告那先生,说:「师弟之情就如父子一样,门生徼幸了一步,报恩的日子正长。如今且只当济助一般,万一会试再有前进,这一发是先生的玉成。」他把那头摇行落的一般,那里肯听!后来见央得紧了,越发说出大不好听的话来,他说:「甚么年成!今日不知明日的事!你知道后来有你有我?既中了举,你还可别处腾挪,这个当是你作兴我的罢了。」

宗昭见了他拿定主意,再说也徒有变脸而已,没奈何,只得应承。但这秀才的恩典,除了不得罢了,但他自己那一个封起的银子,使动了一半,却要凑足了退还与他,那里得又有?只得再去央他,只当问他借五六十两银子的一般,添了还人。他大撒起赖来,发作说道:「我看你断不肯慨然做个人情叫我知感,你将来必定人也做不着、鬼也做不着才罢。我实对你说:你若把这个秀才,或是临时开了你自己的那个名字上去,或是与我弄不停当,你也休想要去会试,我合你到京中棋盘街上,礼部门前,我出上这个老秀才,你出上你的小举人,我们大家了当!」唬得宗昭流水陪罪不迭,闭了口跑的回家。他父亲把几亩水田典了与人,又揭了重利钱债,除还了人,剩下的,打发儿子上京。可可的又不中进士,揭了晓,落第回来。

这汪为露常常的绰揽了分上,自己收了银钱,不管事体顺理不顺理,麻蚍丁腿一般,逼住了教宗昭写书。被那府县把一个少年举子看做了个极没行止的顽皮,那知道都是汪为露干的勾当。后来越发替宗昭刊了图书,凡有公事,也不来与宗昭通会,自己竟写了宗昭的伪札,恐怕那官府不允,写得都是不轮之语,文理又甚不通;也常有触怒了官府,把那下书的打几板子,连宗昭做梦一般,那里晓得!

渐渐的宗昭风声大是不雅,巡按有个动本参论的声口。亏不尽宗昭的姑夫骆所闻在按院书吏,禀说:「这宗昭是书吏内侄,年纪才十八九岁,是个少年有德的举人。外边做的这些事件,宗昭闻也不闻,都是他先生汪为露干的勾当。」按院方才歇了。宗昭晓得这话,收拾了行李书籍,辞了府县,往他河南座师家里,同了他的公子读书。后来中了进士,仍旧被他所累,一个小小的行人,与了个「不谨」闲住。宗昭往河南去后汪为露还写了他的假书,与一件人命关说,被县官查将出来,几乎把一个秀才问坏,从此方才洗了那一双贼手。

其实家里有了钱钞,身子又没了工夫,把误赚人家子弟的这件阴骘勾当不干,也自罢了,他却贪得者无厌。教了狄员外的儿子狄希陈整整五年,节里不算,五四二十,使了二十两束修。他娘叫他认字,单单只记得「天上明星滴溜溜转」一句。见狄希陈不来上学,另请了程乐宇坐馆,对了人面前发作,要在路上截打狄宾梁父子,要截打程乐宇。又说薛教授也不该合狄家伙请先生,有子弟只该送与他教。狄宾梁是个不识字的长者,看长的好人,不因那儿子不跟他读书,便绝了来往;只除了修仪不送,其余寻常的馈遗,该请的酒席,都照旧合他往来。他虽是一肚的不平,没有可寻的衅隙;就是薛教授皓然了须眉,衣冠言动就合个古人一般,也便不好把他殴打。看来罗唣程乐宇是真。

一日,程乐宇放了晚学回家,这汪为露领了他的儿子小献宝,雇了两个光棍朱国器、冯子用,伏在路上,待程乐宇走过,一把采翻,众人齐上,把一个德行之儒做了个胯下之客,打得鼻青眼肿。恐怕程乐宇告状,他先起了五更跑到綉江县里递了无影虚呈,翻说程乐宇纠人抢夺。程乐宇也随即赴县递呈。

县官验得他面目俱有重伤,又久晓得汪为露的行止,都准了呈子,差了快手拘人。攒出他几个党羽:一个龙见田,一个周於东,一个周於西,一个景成,就中取事,要与他讲和。程乐宇起先不允。众人叫汪为露出了三两贿赂,备了一桌东道,央出无耻的教官闵善请了程乐宇去,确要与他和处。程乐宇作难,闵教官煞实做起对来。程乐宇畏势,准了和息,投文见官。汪为露与景成抬了「和息牌」上去。县官头一个叫上程英才去,问说:「你情愿和息么?」程英才说:「生员被打得这般重伤,岂愿和息?迫於众势,不敢不从。」周於东一干人众齐说:「你在外面已是讲和停妥,方来和息;见了尊师,却又说这般反覆。」县官说道:「你们党恶,倚恶要盟,倚众迫胁,怎倒是他反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个秀才被人打得这般伤重,倒不同仇,还出来与人和息!」周於东等辩说:「若是平人百姓殴辱了斯文,生员们岂无公愤?但二生互殴,所以诸生只得与他调停。」

县官说:「小献宝,朱国器,冯子用,都上来!这三个奴才是秀才么?」周於东等说道:「这小献宝就是汪生员的儿子。朱国器的父亲也是生员。」县官道:「你说秀才的儿子就可以打秀才,难道知县的儿子就可以打知县,教官的儿子可以打教官么?把这小献宝这三个光棍拿下去使大板子打!」喝了数,五板一换,每人三十板,取枷上来,写道:「枷号通衢,殴打生员群虎一名某人示众,两个月满放。汪为露罚砖五万,送学修尊经阁应用。龙见田、周於东、周於西、景成押学,每人戒饬二十板。原差押汪为露在原旧行殴处所同众与程相公陪礼。」

发落了出去,将到二门,县官又把一干人犯叫回,问说:「汪为露,你前年占住那侯小槐的墙基,拆了退与他不曾?」他流水答应道:「自从尊师断过,生员即刻拆还与他了。」县官说:「你一干人且在西边略站一站。」拔了一枝签,差了一个皂隶:「快叫侯小槐回话!如侯小槐不在,叫他妻子来亦可。」

差人去不多会,叫了侯小槐来。县官问说:「他退还了墙不曾?」侯小槐只是磕头。汪为露在傍叫他说道:「我出去就退还与你,可回话。」县官说:「你还不曾退还与他么?」问侯小槐:「你那领状是谁写的?」侯小槐道:「小人也没写领状。他从问了出去,只到了大门外边,就要将人汆毛捣鬓,百般辱骂。他那些徒弟们也都上前凌辱,亏了宗举人拦救住了。小人受了这口怨气,即时害了夹气伤寒,三个月才起床,不知谁人写的领状,小人不知。」汪为露说:「你同了众人情愿借墙与我,你对了老爷又是这般说话。」

县公叫原差,该房叫察号簿,县官说:「不消查号,原差是刘宦。」叫了一会,回话:「刘宦出差去了。」县官说:「你图赖人的地基,本应问罪;你既抗断,连这五万砖也不问你要罢!出去!」他晓得不罚他的砖是要送他劣行,免了冠。苦死哀缠。又是他许多徒弟再四央求,方才仍旧罚了五万砖,又加了三万,方才叫人押了拆那墙西盖的厦屋,还了侯小槐的原墙。刘宦差回,尖尖打了十五个老板。也着实不直那个闵教官,大计赠了一个「贪」字。汪为露才觉得没趣。可见:

半截汉子好做,为人莫太刚强;若是见机不早,终来撞倒南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