綉江县儒学增广生员汪为露,呈为逆徒倍师殴辱事:有徒狄希陈,
自幼从生读书,生尽心教诲,业底於成;昨蒙考取第七,拨送府学。希
陈不思报本,倚父狄宗禹家富不仁,分文不谢。生与理讲,父子不念师
徒名分,拔鬓汆须,乡约救证。窃思教徒成器,未免倚靠终身;乃为杀
羿逢蒙,世风可惧!伏乞仁明宗师法究正罪。恩感上呈。
宗师看毕,说道:「这弟子谢师的礼,也要称人家的力量;若他十分来不得,也就罢了。你这为争谢礼厚薄,至於动呈,这也不是雅道。」汪为露道:「生员倒也不为谢礼。那谢礼有无,倒也不放在生员心上;只为他从生员读书十年,教他进了学,连拜也不拜生员一拜。偶然路上撞见,果然说了他两句,父子上前一齐下手,把生员两鬓汆得精光,一部长须拔得半根也不剩。市朝之挞,人所难甘,况子弟挞师?望宗师扶持名教!」
宗师问说:「你那鬓发胡须都是他拔去的么?」回说:「都被他拔净了。」宗师问:「是几时拔的?」回说:「是这本月十四日拔了。」宗师说:「我记得省城发落的时候,你这鬓发胡须已是没有的了,怎是十四日拔的?」他说:「一定宗师错记了,不是生员。若是长长的两道水鬓,一部扭黑的长须,那个便是生员。」宗师说:「我记得你这个模样。那时我心里想道:『这人须鬓俱无,一定是生了杨梅疮的。』我也还待查问,又转念罢了。你这个模样,我也还宛然在目。起去!我批到县里去查,」他禀说:「望宗师批到学里去罢。县官因生员不善逢迎,极不喜生员的。他人是富豪,平日都与官府结识得极好。」宗师说道:「一个提调官,这等胡说,可恶!快扶出去!」诸生旁边看了,恨不得吐些唾沫淹死了这个败群畜类。
恰好县官教官都报门进见。掩了门,先待县官茶,宗师问说:「一个秀才汪为露,是个怎模样的人?」县官回说:「平日也不甚端方,也甚健讼,也还武断。」宗师问道:「他的须鬓怎都没有的?」县官说:「也不晓是怎样,但也久了。」宗师说:「不然。他方才说是十四日被门人拔去了。」县官说:「从知县到任,见他便是没有须鬓,不系近日拔去了。」宗师问说:「昨日发落的时候,是没有须鬓的么?」县官回说:「是久没有了。」宗师说:「他适间递了一呈,说是一个狄希陈从他读书十年,昨日新进了学,不惟不谢他,连拜也不拜他一拜;偶然途遇,责备了他两句,父子把他两鬓并须都拔尽了。本道前日发落时,他这个模样宛然在目,正是暗中摸索,也是认得的,他说不是他。他说他是两道长长的水鬓,一部扭黑的美髯。那呈子也只得准了他的,与他查一查上来。」县官说:「此生向来教书。这狄希陈原从他读书,教了五年,读过的书,不惟一字也不记得,连一字也不认得,只得另请了一个先生是程英才。他怒程英才抢了他的馆,纠领儿子,又雇了两个光棍,路上把程英才截住,殴成重伤。他倒先把程英才告为打夺,使出几个徒弟党羽强和;知县也不曾准他和,也还量处了他一番。一个宗举人是他的门人,他绰揽了公事强逼叫他出书;不管分上可依不可依,且把银子使了,往往的叫人与宗举人寻闹。后来爽利替宗举人刻了图书,竟自己替宗举人写了假书,每日到县里投递。知县薄这宗举人的为人,有那大不顺理的事,也还把下书的人打了两遭。后来不知怎样,按台老大人也有所闻,宗举人只得避居河南去了,至今不曾回。他不晓得宗举人临去还来辞了知县,他又拿假书来递。查将出来,方晓得都是他的假书。宗举人不得不与他受过。这也算是学中第一个没行止的。」宗师说:「把他呈子与他据实问上来,如虚,问他反坐。」县官说:「他的呈子再没个不虚的!但师呈弟子,把师来问了招回,却又分义上不便,老大人只是不准他罢了。」宗师说:「见教的有礼,科考时开了他行劣,留这败群做甚!」县官说:「近来也甚脱形,也不过是游魂了。」
县官辞了出去,又掩门待举人教官的茶,宗师又问:「一个汪为露,是学里秀才么?」教官应说:「是。」宗师问:「他的行止何如?」教官说:「教官到任两年,只除了春秋两丁,他自己到学中强要胙肉。到学中一年两次,也只向书办门斗手中强要,也从不曾来见教官一面。只昨日点名发落的时候,方才认得是他。」宗师问道:「是那浓鬓长须的么?」教官说:「没有鬓发,也没有胡须,想是生杨梅疮脱落久了。」宗师问说:「这样人怎么不送他行劣?」教官说:「因他一向也还考起,所以也还怜他的才。」宗师说:「他昨日考在那里?」教官说:「昨日考在二等。」宗师说:「这样无赖的人,倒不可怜他的才。万一徼幸去了,贻害世道不小!这是杀两头蛇一般。出去叫他改过,还可姑容。」教官道:「这人想是顽冥不灵,也不晓得宗师的美意。」教官辞出,宗师掩了门。次日,起马的时节,把他那呈子上面批道:「须鬓生疮脱落,本道发落时,面记甚真。刁辞诳语,姑免究。不准。」将这张呈子贴在察院前照壁墙上。他因宗师许他准呈批县,外面对了人造作出宗师的许多说话,学宗师说道:「世间怎有这等忘恩背本的畜物!才方进学,就忘了这等的恩师!我与你批到县去。他若从厚谢你,也还可恕;他若谢礼不成模样,黜退他的秀才,把他父亲以殴辱斯文问罪!」对了人佯佯得意。也不管递呈的时候,相於廷、薛如卞、薛如兼都在旁边听见,宗师何尝有此等的胡言?后边待县官、教官的茶,却是沈木匠的儿子沈献古当行司门子,正在那里端茶,宗师与县官教官与他的这许多奖励,句句听得甚真。他却不捏鼻子,信口胡言。若是果然准到县里,官司赢与不赢,也还好看,这对人对众把一张刁呈贴示照壁,岂不羞死人?又羞又恼,垂了头,骑了一个骡子,心里碌碌动算计:「私下打又不可,当官呈又不行,五两银,两匹纱罗,扯脱了不可复得,怎生是处?」愈思愈恼,只觉得喉咙里面就如被那草叶来往抆得涩疼。待了一会,咳嗽了几声,砉的吐了几碗鲜血,从骡子上一个头晕,倒载葱跌在地上,昏迷不省人事。
牵骡子的小厮守在旁边瞪眼,亏了撞见便人家去,传信到家,他的儿子正拿了几百钱在庙门口与人赌博,听得老子吐了鲜血,昏路上,他那里放在心上!毕竟倒是他的老婆拿出几百钱来,央了个邻舍,教他迎到那里,雇人用板门抬他回来。及至回家,那贼模样越发不似个人,通似个鬼!只说,他若死了,别要饶了狄宗禹合程英才两个,叫儿子务必告状。那小献宝背后■国哝,说道:「那狄宗禹合程英才怎么的你来?叫我告状!你是个秀才,告谎状还可;我这光棍告了谎状,叫官再打第二顿,打不出屎来哩!人家好好的尺头鞋袜、金扇手巾、五两银子、两三抬食盒,爷儿两个自己送上门来,就是见在跟你读书,也不过如此。把他一顿光棍奴才,骂得他狗血喷了头的一般,如今可后悔!
却说汪为露病倒在床,一来他也舍不的钱去取药吃;二则他那小献宝赌钱要紧,也没有工夫与他去取药;那虚病的人,渐渐的成了「金枪不倒」,整夜不肯暂停,越发一日重如一日。后来日里都少不得妇人。那十六七岁的少妇,难道就不顾些体面,怎依得他这胡做?胀痛得牛也般的叫唤。只得三钱一日雇那唱插秧歌的老婆坐在上面。据那老婆说道:「起初倒也觉美,渐渐就不美,以至於不知的田地,再后内中像火烧一般焦痛。」待了一日,第二日便再也不肯复来。只得雇了三个老婆,轮班上去,昼夜不辍。那小献宝又舍不得一日使九钱银,三个人一日吃九顿饭,还要作梗吃肉,终日嚷闹,要打发那老婆出去,说他这后娘闲着扶做甚?不肯救他父亲,却使银子雇用别人!又说他父亲病到这等模样还一日三四个的老婆日夜嫖耍。这话都也嚷得汪为露句句听得,气的要死不活。
叵耐这汪为露病到这样地位,时时刻刻,不肯放松狄宾梁、程乐宇两人。每到晚上,便逼住小献宝,叫他拿了麻绳裹脚,到狄家门口上吊,图赖他的人命。小献宝说:「我这样一个精壮小伙子,过好日子正长着哩,为甚么便轻易就吊死了?」汪为露在床上发躁,道:「傻砍头的!谁教你真个吊死不成!这是唬虎他的意思,好叫他害怕,送了那礼来与咱。我已是病的待死,这银子要了来,没的我拿了去哩?也脱不了是你使。」小献宝说:「人有了命才好使银子。万一没人来救,一条绳挂拉杀了,连老本拘去了,还得使银子哩!」汪为露说:「你既不肯去,你去雇个人来把我抬到他家,教他发送我,死活由我去!」小献宝说:「你要去自去,我是不敢抬你去的。你没见县里贴的告示?抬屍上门图赖人者,先将屍亲重责四十板才问哩!我没要紧寻这顿板子在屁股上做甚么!」
汪为露上边合小献宝斗嘴,下边那胀得火热,如棒棰一般。唱插秧歌的妇人又都被小献宝骂得去了,只得叫小献宝出去强那媳妇魏氏上坐。那魏氏见了这等一个薛敖曹的形状,那里还敢招架?你就强死他也不肯应承。汪为露胀疼得杀猪般叫唤,魏氏只得叫他兄弟魏运各处去寻那三个妇人。找寻了半日,方才寻见。起初哄他,只说是唤他来唱,他不认得魏运,跟了便走,直来到汪家门首,晓得又是干这个营生,转身就跑。魏运赶上拉住了他再三央恳,那三个老婆是尝过恶味的,怎还肯来?魏运说道:「我与你三个一钱银子折饭,你与我另外举荐一人,何如?」那老婆们说道:「这还使得。只是有年纪些的也罢。」魏运道:「只是个妇人罢了,还论甚么老少!」那三个人中有一个年少的说道:「我们寻李五去。但只他一个,你要包他三个的钱,每日与九钱银子,三顿与他肉吃。」这魏运只要替下他的姐姐,那论多少,满口就许。三个同了魏运走到一个酒馆,正在那里扭着屁股,打着锣,唱得发兴。三个等他唱完,要了钱,方合他在一僻静所在,讲这个事情。花言巧语,把个李五说得慨然应允,方来见了魏运。年纪约有五十八九,倒也还白胖的老婆;又与魏运当面讲过了银数,领到汪家。汪为露正在那里要死不活的时候,巴不得有个人到,就是他的救命星君。打发了魏运出去,叫那李五赴席。那李五看了这样齐整盛馔,就要变色而作,但又贪图他的重资,舍不得走脱,只得勉强承纳。过了半日,怎生受得,起来就要辞去。又强留他一会,留他不住,去了。
正在苦恼,听得一个摇响环的郎中走过,魏氏叫他兄弟魏运将那郎中唤住,合他讲这个缘故。郎中说:「这除了妇人再没有别的方法。没奈何,寻那样失了时的老娼,或是那没廉耻的媒婆,滢滥的姑子,或是唱插秧歌的妇人,多与他些银子。命是救不得的,且只救日下苦楚而已。」魏运道:「这虽不曾叫那老妓尼姑,这唱插秧歌的已换过四个,每人每日也与了他三钱银子,还管他三顿酒饭。他待不多一会,便就不肯在上面了。」那郎中道:「你送我二两银子,我传你一方,救他一时的苦楚。」魏运问他姐姐要了二两银子,央他传方,他说:「这药你也没处去寻,幸喜我还带得有在这里。」他东挝西撮,放在一个小药碾内,碾得为末,使纸包了,叫他用水五碗熬三滚,晾温,将泡在里面。如水冷了,再换温水。每药一贴,可用一日。魏氏依方煎水,两头使铺盖垫起,居中放了水盆,扶他扑番睡了,将泡在水内,虽也比不得妇人,痛楚也还好禁受。他最苦的是每次小便,那马口里面就如上刀山一般的割痛。那郎中叫他就在那汤药里边小解,果然就不甚疼。不受了妇人的摹勒,又不苦於溺尿。魏氏倒也感激,管待了他的酒饭,与了他那二两银子。他也还留下了两剂药。魏运还要问他多求。他说:「我冲两日再来便是,这药不是多有的。」
但虽是略可,只是一个病重将危的人,怎能终日终夜合转睡得。翻身转动,小献宝是影也不见,只有一个魏氏,年纪又不甚老成,也怪不得他那怨怅。他做闺女时节,闻说愿那病人速死,拿一把笊篱放在锅下烧了便就快当。那魏氏悄悄的寻了一把笊篱,去了柄,做饭的时节,暗放火里烧去,谁知这魇镇不甚有效。
汪为露只是活受罪,不见爽利就死。奄奄待尽的时候,魏氏要与小献宝商量与他预备衣衾棺椁。小献宝因输了钱,正极得似贼一般。着人各处寻了他来,与他计议此事。他正发极的时候,乍听了这话,便发起躁来,说道:「一个人谁没有些病,那里病病便就会死!大惊小怪的寻了人来,唬人这样一跳!」随又转念道:「我正赌输了,没有本钱,且只说与他置办后事,借这个银子做做本钱,赢赚些回来,岂不是两美?」转口说道:「你虑得也是。论这虎势,也象似快了,只是我下意不得,指望他死。」
魏氏道:「你看谁这里指望着他死哩?只怕与他冲冲喜倒好了也不可知的。如今且先买几匹细布与他做寿衣要紧,再先买下木头,其外便临期也还不冲。不知大约得多少银子?」小献宝说:「那布是有模子的营生,只是那板有甚么定价?大人家几千几百也是他。你摸量着买甚样的就是。」魏氏说:「我手中无银,刚刚收着一封银子,也不知多少,咱还问他一声,拿出来用罢。」小献宝说:「人也病得这般沉重,还要问他做甚?若是死了,这是不消问了。若是好了时节,布是家中用得着的。木头买下,只有赚钱,没有折本,卖出来还他。」
魏氏走进房去,取出那封银来拆开,只二十二两银子。小献宝道:「这当得什么?他为人挣家一场,难道不用四五十金买付板与他妆裹?这去了买布,只好买个柳木薄皮的材。」魏氏说:「他有银没银,并不在我手里,单单只交了这封银子与我。我连封也不敢动他,连数也不知是多少。」小献宝道:「且不要说别的起,那半月前李指挥还得七十两哩!这是我晓得的。那里去了?」魏氏道:「我连影也不曾看见,那晓得甚么七十两八十两?等他略略醒转,咱再当面问他。」小献宝说:「你且把这二十两银子拿来先买布,好做衣裳,剩下的寻着木头定下,临时再找与他。」魏氏说:「这也是。我叫魏运合你做去,只怕你一个人乱哄不过来。」小献宝把那银子沉沉的放在魏氏面前,说道:「叫俺舅自己买罢;我这不长进的杭子,只怕拐了银子走了。」魏氏见他不是好话,随即改口说道:「我没的是怕你拐了银子不成?只说你自家一个人,顾了这头顾不的那头,好叫他替手垫脚的与你做个走卒,敢说是监你不成?你要拐银子走,就是十个魏运也不敢拦你。这病鬼一口气不来,甚么待不由你哩,希罕这点子就不托你么?连我这身子都要托付给你哩!」一顿抚恤,把个小献宝转怒为喜,拿着银子去了。
魏氏在家等他买了布来,还要趁好日子与他下剪。一日,二日,那有踪影。前日提了一声魏运,惹了个大没意思,这还敢叫魏运寻他?只得呆着脸獃等。阎王又甚不留情,一替一替的差了牛头马面,急脚无常,拿着花栏印的柬帖,请他到阴司里去,央他做《白玉楼记》。他也等不得与小献宝作别,洒手佯长去了。魏氏只是极的待死,那里抓将小献宝来?寻到傍晚,并没有小献宝踪迹。魏才只得赊了几匹布,叫了裁缝与他赶做衣裳,各处去寻了一副枣木板,雇人抬了来家,叫了木匠合做。这汪为露一生作恶,更在财上欺心,也无非只为与小献宝作牛作马。谁知那牛马的主人忍心害理到这个地位!正是:恶人魔世虽堪恶,逆子乖轮亦可伤!只怕后回还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