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2 / 2)

醒世姻缘传 西周生 4546 字 1个月前

正还没发落停当,只见走进一个六十多岁的尼姑,说道:「我是泰安州后石坞奶奶庙的住持,要与奶奶另换金身,妆修圣像。随心布施,不拘多少,不论银钱。福是你的福,贫僧是挑脚汉。你修的比那辈子已是强了十倍,今辈子你为人又好,转辈子就转男身,长享富贵哩。阿弥陀佛,女菩萨,随心舍些,积那好儿好女的。」狄婆子道:「我可是积那好儿好女的?女还不知怎模样,儿已是极好了,从一百里外跑到这里嫖老婆,累的娘母子自己千乡百里的来找他!」

那姑子把狄希陈合孙兰姬上下看了两眼,说道:「他两个是前世少欠下的姻缘,这世里补还。还不够,他也不去;还够了,你扯着他也不住。但凡人世主偷情养汉,总然不是无因,都是前生注定。这二人来路都也不远,离这里不上三百里路。这位小相公前世的母亲尚在,正享福哩。这位大姐前世家下没有人了。这小相公睡觉常好落枕,猛回头又好转脖筋。

说到这两件处,一点不差,狄婆子便也怪异,问道:「这落枕转脖子的筋,可是怎说?」姑子说:「也是为不老实,偷人家的老婆,吃了那本夫的亏了。」狄婆子问说:「怎么吃了亏?是被那汉子杀了?」姑子点了点头。狄婆子指着孙兰姬道:「情管这就是那世里的老婆?」姑子说:「不相干。这个大姐,那辈子里也是个姐儿,同在船上,欢喜中订了盟,不曾完得,两个这辈子来还帐哩。」狄婆子道:「他听见你这话,他往后还肯开交哩?」姑子道:「不相干!不相干!只有二日的缘法就尽了,三年后还得见一面,话也不得说一句了。」

孙兰姬说:「我那辈子是多大年纪?是怎么死来?」姑子说:「你那辈子活的也不多,只刚刚的二十一岁,跟了人往泰山烧香,路上被冰雹打了一顿,得病身亡。如今但遇着下雹子,你浑身东一块疼,西一块疼,拿手去摸,又象不疼的一般,离了手又似疼的。」孙兰姬道:「你说得是是的,一点不差。那一年夏里下雹了,可不就是这们疼?」

狄婆子指着孙兰姬道:「我看这孩子有些造化似的,不象个门里人,我替俺这个种子娶了他罢。」姑子说:「成不上来。小相公自有他的冤家,这位大姐自有他的夫主,待二日各人开交。」狄婆子道:「你说别人是是的,你说说我是怎么?」姑子说:「你这位女菩萨,你的偏性儿我倒难说。大凡女人只是偏向人家的大妇,不向人家的小妻,你却是倒将过来的。」

狄婆子笑道:「可是我实是不平:人家那大婆子作践小老婆,那没的小婆子不是十个月生的么?」姑子说:「女菩萨,你还有一件站不得的病,略站一会,这腿就要肿了哩。」狄婆子道:「这是怎么说?就没本事站?」姑子说:「这敢是你那一辈子与人家做妾,整夜的伺候那大老婆,站伤了。因你这般折堕,你从无暴怨之言,你那前世的嫡妻托生,见与你做了女儿,你后来大得他的孝顺哩。你今生享这等富足,又因前生从不抵生盗熟,抛米撒面。你今世为人又好,转世更往好处去了。」狄婆子问道:「你再说说俺这个种子后来成个什么东西?」姑子说:「那一年发水,已是有人合你说了。」

狄婆子又道:「这眼底下要与他娶媳妇哩,这媳妇后来也孝顺么?」姑子说:「别要指望太过了,你这望得太过你看得就不如你的意了。你淡淡的指望,只是个媳妇罢了。这位小相公,他天不怕,地不怕,他也单单的只怕了他的媳妇。饶他这样害怕,还不得安稳哩。同岁的,也是十六岁了。」狄婆子说:「这话我又信不及了。好不一个安静的女儿哩!知道有句狂言语么。」指着孙兰姬道:「模样生的也合这孩子争不多。」姑子说:「你忙他怎么?进你门来,他自然就不安静,就有了狂言语。」

狄周媳妇问道:「我那辈子是个什么托生的?」姑子笑说:「你拿耳朵来,我与你说。」狄周媳妇果然歪倒头去听。他在耳边悄悄的说了一句,狄周媳妇扯脖子带耳根的通红跑的去了。

看看天色将晚,狄婆子说:「你在那里住?」姑子说:「我住的不远,就在这后宰门上娘娘庙里歇脚。」狄婆子道:「既在城里不远,你再说会子话去。」问说:「做中了饭没做?中了拿来吃。」狄周媳妇拿了四碟小菜、一碗腊肉、一碗煎鱼子扞的油饼、白大米连汤饭,两双乌木箸,摆在桌上。狄婆子说:「你叫我合谁吃?」狄周媳妇说:「合陈哥吃罢。这位师傅合这位大姐一堆儿吃罢。」狄婆子说:「你是有菜么?爽利再添两碗来,再添两双箸来,一处吃罢。」狄周媳妇又忙添了两双箸、两碗饭、一碟子饼,安下坐儿。

狄希陈站在门边,仔么是肯动。狄周媳妇说:「等着你吃饭哩,去吃罢!」他把那脚在地上跺两跺又不动;又催了他声,他方┻孀潘档溃骸拔也缓夏枪米右蛔雷由铣浴!钡抑芟备拘ψ藕系移抛硬宀辶松。狄婆子说道:「把这饭分开,另添菜,拿到里间里叫他两个吃去,我合师傅在这里吃。」孙兰姬也巴不得这声,往屋里去了,把个指头放到牙上咬着,摇了摇头,说道:「唬杀我了!这吃了饭不关城门了?怎么出城哩?吃过饭天就着实的黑了!」狄婆子道:「师傅,你庙里没有事,在这里睡罢。脱不了我也是才来。」又向孙兰姬说道:「脱不了这师傅说你两个只有二日的缘法了。你爽利完成了这缘法罢,省得转辈子又要找零。两个还往里间里睡去,俺三个在这外间里睡。」狄周媳妇说道:「东房里极干净,糊得雪洞似的,见成的床,见成的炕,十个也睡开了。」狄婆子说:「这就极好,我只道没有房了。那屋里点灯,咱收拾睡觉。」

孙兰姬也跟往那屋里去了,在狄婆子旁里站着,见狄婆子脱衣裳,流水就接,合狄周媳妇就替狄婆子收拾铺。奶奶长,奶奶短,倒象是整日守着的也没有这样熟滑,就是自己的儿媳妇也没有这样亲热。狄希陈也到屋里突突摸摸的在他娘跟前转转。狄希陈看着孙兰姬,那眼睛也不转,拨不出来的一般。姑子说道:「这个缘法好容易!你要是投不着,说那夫妻生气;若是有那应该的缘法,凭你隔着多远,绳子扯的一般,你待挣的开哩!」

狄婆子问孙兰姬道:「你两个起为头是怎么就认的了?」孙兰姬说:「俺在跑突泉西那花园子里住着,那园子倒了围墙,我正在那亭子上栏杆里头。他没看见我,扯下裤子望着我就溺尿。我叫说:『娘,你看不知谁家的个学生望着我溺尿!』俺娘从里头出来说:『好读书的小相公!人家放着这们大的闺女,照着他扯出赉子来溺尿!』他那尿也也没溺了,夹着半泡,提裤子就跑。俺那里正说着,算他一伙子带他四个学生都来到俺那门上,又不敢进去,你推我,我推我,只是巴着头往里瞧。叫俺娘说:『照着闺女溺尿罢了,还敢又来看俺闺女哩!』叫我走到门前把他一把扯着,说:『你照着我溺尿,我没赶着你,你又来看我。』叫我往里拉,他往外挣,唬的那一位小相公怪吆喝的,叫那管家们上前来夺。管家说:『他合狄大哥顽哩,进去歇歇凉走。』俺顿的茶,切的瓜,这三位大相公认生不吃,那一位光头小相公老辣,吃了两块。」

狄婆子说:「那小相公就是他的妹夫,那两个大的,一个是他小舅子,一个是他姑表兄弟。一定那三个起身,他就住下了。」孙兰姬说:「这遭他倒没住下哩。他过了两日,不知怎么,一日大清早,我正勒着带子梳头,叫丫头子出去买菜,回来说:那日溺尿的那位相公在咱门间过去过来的只管走。叫我挽着头发出去,可不是他?我叫过他来,我说:『看着你这腔儿疼不杀人么!』叫我扯着往家来了,从就这一日走开,除的家白日里去顽会子就来了,那里黑夜住下来?有数的只这才住了够六七夜。」狄婆子说:「天够老昝晚的了,睡去罢!我也待睡哩。」

狄婆子在上面床上,姑子合狄周媳妇在窗下炕上。收拾着待睡,狄婆子说:「可也怪不的这种了,这们个美女似的,连我见了也爱。我当是个有年纪的老婆来,也是一般大的孩子。我路上算计,进的门,先把这种子打给一顿,再把老婆也打顿给他。见了他,不知那生的气都往那里去了!」姑子说:「这不是缘法么?若是你老人家生了气,一顿打骂起来,这两日的缘法不又断了?合该有这两日的缘法,神差鬼使的叫你老人家不生气哩。」

狄婆子问:「你才说他媳妇不大调贴,是怎么?」姑子说:「这机也别要泄他,到其间就罢了。他前辈子已是吃了他的亏来,今辈子又来寻着了。」狄婆子说:「这亲也还退的么?」姑子说:「好女菩萨!说是甚么话?这是劫数造就的,阎王差遣了来脱生的,怎么躲的过?」狄婆子道:「害不了他的命,只是怕他罢了。」姑子说:「命是不伤,只是叫怕的利害些。」狄婆子说:「既不害命,凭他罢。好便好,不么,叫他另娶个妾过日子。」姑子说:「他也有妾,妾也生了,远着哩。这妾也就合他这娘子差不多是一对,够他招架的哩。」狄婆子说:「这可怎么受哩?」姑子说:「这妾的气,女菩萨你受不着他的,受大媳妇几年气罢了。」

狄婆子又问说:「你刚才合媳妇子插插甚么?叫他扯脖子带脸的通红。」姑子道::「我没说他甚么。只合他顽了顽。」待了一会,狄周媳妇出去小解。姑子悄悄的对狄婆子道:「这位嫂子是个羊脱生的,腚尾巴骨梢上还有一根羊尾子哩。他敢是背人,不叫人知的。」

狄婆子问说:「我那辈子是怎么死来?」姑子说:「是折堕的,小产了死的。」狄婆子道:「你说我今年多大年纪?我的生日是几时?」姑子说:「你今年五十七岁。小员外三岁哩。四月二十辰时是你生日。」狄婆子说:「可不是怎么!你怎么就都晓得?」

又问他来了几时。他说:「不时常来,这一番来够一月了。因后石坞娘娘圣像原是泥胎,今要布施银钱,叫人往杭州府请白檀像,得三百多金,如今也差不多了。如多化的出来,连两位站的女官都请成一样;如化不出来,且只请娘娘圣像。」狄婆子说:「我没拿甚么银子来,你到我家去走走,住会子去,我叫人拿头口来接你。」姑子说:「若来接我,爽利到十月罢。杨奶奶到那昝许着给我布施,替我做冬衣哩。」狄婆子问那杨奶奶,姑子说:「咱明水街上杨尚书府里。」狄婆子说:「这就越发便了。你看我空合你说了这半宿话,也没问声你姓什么。」姑子说:「我姓李,名字是白云。」

狄婆子道:「咱睡罢,明日早起来吃了饭,李师傅跟着我上庙去。」姑子说:「上那个庙?」狄婆子说:「咱先上北极庙,回来上岳庙。」姑子说:「咱赶早骑着头口上了岳庙回来,咱可到学道门口上了船,坐到北极庙上,再到水面亭上看看湖里,游遭子可回来。」狄婆子说:「这也好,就是这们样。」

各人睡了一宿,清晨起来,孙兰姬要辞了家去。狄婆子说:「你头信再住一日,等我明日起身送你家去罢。」狄希陈听见这话,就是起先报他进学,也没这样欢喜。狄婆子叫李九强备三个头口,要往岳庙去。狄希陈主意待叫他娘:「今日先到北极庙上,明日再到岳庙山下院,上千佛山,再到大佛头看看,后日咱可起身。」狄婆子说:「我来时合你爹约下明日赶后响押解着你到家。明日不到,你爹不放心,只说我这里把你打不中了。」姑子说:「小相公说的也是。既来到府里,这千佛山大佛头也是个胜景,看看也好。」狄婆子叫狄周:「你就找个便人捎个信回去,省得家里记挂;没有便人,你就只得自己跑一遭,再捎二两银子我使。」狄周备了个走骡,骑得去了。恰好到了东关撞见往家去的人,捎了信回家,狄周依旧回来了。

狄希陈待要合孙兰姬也跟往北极庙去。狄婆子说:「你两个在下处看家罢。我合李师傅、狄周媳妇俺三个去。叫李九强岸上看头口,狄周跟在船上。」狄希陈不依,缠着待去,狄周媳妇又撺掇,狄婆子说:「您都混帐!叫人看看敢说这是谁家没家教的种子,带着姐儿游船罢了,连老鸨子合烧火的丫头都带出来了!叫他两个看家,苦着他甚么来?」没听他往北极庙去。狄婆子在船上说:「这们没主意就听他,他是待教我还住一日,他好合孙兰姬再多混遭子。」姑子说:「只好今日一日的缘法了。你看明日成的成不的就是了!」众人也还不信他的话。晌午以后,上了北极庙回来,留下李姑子又过了一宿。

次日,吃了早饭,正待收拾上岳庙到山上去,却好孙兰姬的母亲寻到下处,知道是狄老婆子,跪下,磕了两个头。狄婆子说:「我是来找儿,你来找闺女哩。这们两个孩子,不知好歹哩。」鸨子说:「当铺里今日有酒席,定下这几日了,叫他去陪陪,赶后晌用他,再叫他来不冲。」催着孙兰姬收拾去了。

狄婆子上山回来,看着狄希陈,没投仰仗的说:「这可不干我事,我可没撵他呀!」封了三两银子,一匹绵绸,叫狄周送到他家说:「要后晌回来,头信叫他来再过这一宿也罢。」姑子没做声,掐指寻文的算了一会,点了点头。

谁知那当铺里出了一百两银子,取他做两头大,连鸨子也收在家中养活。狄周送银去的时候,孙兰姬正换了红衫上轿,门口鼓乐齐鸣,看见狄周走到,眼里吊下泪来,从头上拔下一枝金耳挖来,叫捎与狄希陈,说:「合前日那枝原是一对,不要撩了,留为思念。」

狄周回去说了。大家敬那姑子就是活佛一般。公道说来,这时节的光景叫狄希陈也实是难过。他还有些不信,自己走到他家,方知是实。过了一晚,跟了母亲回去。姑子也暂且回家,约在十月初四日差人来接他。这真真的是: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