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副使看了,说道:「你这禀帖写的极明白,他自是没的说。你要告状就该早告,别要待他告上状,做了被告就不好了。」魏三辞了出去,又到晁家寻见了晁凤,说道:「我已写下状子,刚才也递了一个禀帖与了姜爷。你再与奶奶商议,若奶奶必欲舍不得教我领去,与我几百两银子,我明日写个合同,教他就永世千年做晁家的人,奉晁家的香火,我也就割断了这根肠子。要是不依,只是给我孩子将去。再不,我只是告上状,凭大爷断罢。」晁凤说:「叫你鬼混的着姜爷家把亲都退了,你还说这个?你等着,我与奶奶说去。」晁凤从里边出来说道:「叫你流水快走,要再上门胡说,叫人把毛-了,打你个臭死哩!」魏三说:「罢呀怎么!咱待不见哩么?」晁夫人说:「诌孩子!要是银子买的,就合晁鸾似的了!他才是买的哩!」却说次日清晨,魏三持着状,跟进投文的去递在案上,告着徐氏为证。次日准出状来,差了民壮齐人。姜副使差人往进堂房里打听状上的话说,与禀帖上果然一字无差。姜副使说道:「这光棍也不知听谁调唆了。我见他说的话离了母,我恐怕他后来改了口,所以哄他叫写个禀帖给我做了凭据,叫他改不得口。只这他自己的状上好些别脚,『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哩。他说为穷卖孩子,怎么有原银为证?子时生的,早堂就往县里去报,徐县公从学里上梁回来,起名晁梁。那梁上见有建造年月日时,他没打听真就说是酉时。只这两三个叉股了,问不煞他哩!」
晁夫人急着待合他见官,自己用诰封宜人的呈子,徐氏的诉状,姜副使也有公呈,都准了出来,伺候听审。
那县官姓谷,名器,江西新淦人,二甲进士,坐了堂,先唤上魏三去。魏三说:「小人那时甚穷,有妻怀孕。这收生婆老徐说道:『晁乡宦无子,族里人欺他,要当绝产分他的家事,把一个妾装做怀孕,要寻一个孩子当是自己生的。你家又穷,就生个孩子也没得给他吃。若你生的是个儿子,叫他给你三两银子,你把儿子与他罢。』小人因穷,也就应承了。到了临月的时候,这徐氏日夜守着。到景泰四年十二月十六日酉时,果然生的是儿。连脐也没断,徐氏就抱得去了。小人因穷,故卖儿子;如今挣得有碗饭吃,怎么舍的卖孩子。他那原银三两,小人原封见在。小人情愿加上二十两银子谢他养育之恩。」
谷大尹道:「你既受他三两银子,他抚养已成,又教他读书进学,这也难认回去了。我叫他再与你二十两银子罢。」魏三说:「如今小人见在无子,老爷就断二千两与小人也是无用,只断还儿子便是天恩。」
谷县公又叫徐氏问道:「这晁梁果然是你抱去的么?」徐氏道:「我若起先曾看见这魏三,就滴瞎了双眼!若曾到他家,就歪折了双脚!这是晁乡宦妾沈氏所生,因合族人争产,前任徐大爷亲到他家,叫了我来诊脉,果真有胎,就着我等候收生;还说生的是男是女,还报徐大爷知道。等至十二月十六日子时落草,见是个小厮,清早就往县里来报,徐大爷往学里上梁去了,等得徐大爷回来,因此徐大爷替起的名字是晁梁,还送了二两折粥米银子,何尝是他的儿子!」
谷大尹说:「这是你们做的脚子哄那徐大爷。这也是常事,我那边就极多。只是你不该刚才发那两个咒,该拶一拶子。」叫晁梁:「你明白是魏三的儿子,你愿回去么?」晁梁说:「生员有嫡母,有生母,俱还见在;若生员果是买的,只嫡母也便罢了,如何生母才十六岁就因生员守节?既说生员是他儿子,他知生员身上有甚暗记?」魏三说:「你方才生下,徐氏就抱得你去了,谁得细看?」徐氏道:「我若从你家抱了他去,把这双手折了!」谷大尹说:「你还要发咒!可恶!」魏三说:「只记得他右臂上有朱砂斑记一块,够折字钱大,合朱砂一般红的。」
晁梁把右手伸将出来说道:「这右臂何尝有甚朱砂斑记?你是那日在我家见我端茶,手臂上因夜间被蠍螫了一口,抹的麝香胭脂,你就当是朱砂斑了。」谷大尹道:「读书人不要忘本。你虽在晁家,一定你那嫡母也恩养得你好,但毕竟不是你真正的根本。况这魏三他说也没儿子,你怎可不归宗去?」魏三也说:「儿,你别要恋着富贵伤了天理,我如今也够你过的哩。」晁凤禀说:「老爷听他的瞎话!他家见放着三个儿子,都叫了他来,与这小主人比一比,看是果否一般不是。」谷大尹道:「又不曾叫你,你却上来多话!」拔了四枝签,把晁凤尖尖的打了二十,叫上一干人来,谷大尹写审单道:
审得晁乡宦於景泰四年身故,族人因其无子,抢夺家财。本官妻宜
人郑氏,将妾假妆怀孕,用银三两买魏三之子,於分娩之时,螟蛉诳众。
抱去者,蓐妇徐氏也,活口见在。今此子十六岁,进学矣。魏镜欲十倍
其价赎回,但魏镜仍有三子,若晁梁断回,则晁宦为若敖矣。留养养母
终身,俟晁梁生子,留一子奉晁氏香火,方许复姓归宗。落房存卷。免
供。
谷大尹读了审单。晁梁大哭,说是:「光棍明说诈银,离间母子,望尊师再断!」谷大尹道:「连你自己也不晓得,这也难怪你。我断得不差。」傍边人役不容回话,一顿赶了下来。除了魏三得意,这晁思才晁无晏甚是猖狂,说:「怪道每人给四五十亩地,四五两银子,几石粮食,原来有这些原故!」算记要从新说话。连那姜副使也垂首丧气。
晁夫人只是叫屈呼天,每日早晚烧了香,祝赞天地,愿求显报。又说:「他爹在华亭时候,曾问这样一件事情,问的与这丝亳不差,后来却是假的,被一个道里问明。这明白是天理不容,现世报应,这也非是县官与我们有仇。」晁夫人要自己出官,赴道告状。只见县里礼房拿了一张纸牌,上面写道:
兵部右侍郎邢,为公务事,票仰武城县官吏照票事理:即将发去官
银六两置办单开祭品,听候本部经临之日,亲诣该县已故乡宦晁墓次致
祭。事完,开的数报查。须至票者。粘单一纸,计开:汤猪一口,汤羊
一腔,神食一卓,祭糖一卓,油果一卓,树果一卓,攒合一卓,汤饭一
卓,油烛一对,降香一炷,奠酒一尊,楮锭。
将牌送到晁家来问:「这邢老爷是与府上致祭不是?恐错了不便。如果与宅上致祭,好预先往坟上伺候。探马来报,明晚座船就到河下。」晁凤进去说了。晁夫人道:「这一定就是河南的邢爷。你问打听邢爷是甚么名字,是那里人。」礼房说:「缙绅上刻的是邢宸号皋门,河南淅川人。」晁凤说:「原来是旧日的西宾邢爷。他来这里做甚么?」礼房说:「他原是湖广巡抚,合陵上太监合气,被太监参了一本。查的太监说谎,把太监处了。邢爷告病回家,没等得回籍,路上闻了报,升了北京兵部侍郎,朝廷差官守催赴任,走的好不紧哩。」晁凤说:「起动到家请坐吃茶。」礼房说:「你认的我不?我是方前山,合咱家都有亲,我是你故了的计大婶表兄哩。」晁凤说:「原来是方大叔,就不得认的。坟上该怎么伺候?早说,咱好预备。」方前山说:「您不消费事罢,我叫那里的地方催去。得一座三间的祭棚,一大间与邢老爷更衣的棚,一间伺候大爷,一间伺候邢老爷的中军。」晁凤说:「若教地方催办,这就越发省事。」因邢皋门将到,忙乱接待,又要坟上伺候,又要河下送下程小饭,又请姜副使到坟庄上陪县官合邢皋门,倒也把官司的事情丢待脑后。
果然次日晚上,邢皋门三只大座船,带着家眷,从湖广上京。晁夫人送的两石大米、四石小米、四石面、一石绿豆、六大坛酒、四个腊腿、油酱等物,不可悉数。晁书领着晁梁,衣巾齐整候见。邢皋门即忙让到船上见了,又喜又悲,感不尽晁夫人数年相待周全,将送的礼尽都收了。天够二更,方送下船来。次早自到晁家回拜,选了两匹南京段子、两匹松绫、两匹绉纱、两匹生罗、两领蕲簟、四篓糟鱼、六十两银子,又送晁梁书资二十两、贺仪十两,又赏晁书、晁凤、晁鸾向日服事过的旧人,共银十两。晁夫人也自己出来相见,置酒相待,去请姜副使来陪,已往坟上去了,止晁梁自已陪着吃酒。邢侍郎还要赶到坟上致祭,即日起身,别了上船。晁夫人合晁梁急急的又赶到坟上,好照管迎接。大家忙的恨不得象孙行者一般,一个分为四五个才好。谁知:贵人一到,福曜旋临;多少阴祸,立刻潜消。
再听下回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