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存於十六年之久?种种不情,自相矛盾。伏乞清天爷台暂停片刻之冗,
亲提魏三并徐氏质审,自见真情。投天呼吁上呈。
宗师看了呈子,问道:「你主母在那里?」晁凤说:「见在门外。」宗师说:「请回下处,我提人亲审。」晁夫人合晁梁都回到下处。
徐宗师次早即佥了牌,差人提魏三、徐氏、晁思才、晁无晏,限次日投文听审。牌上朱批:「如违限一日,县差与原差各重责二十板革役。」晁夫人又差晁书家去照管徐老娘婆的头口。
学道文书下在县里,谷县公恨得咬牙切齿,只得与他出了票拘人。这魏三恃着县公问过,倒不放在心上。倒是这晁思才、晁无晏两个是领过徐宗师大教的,倒觉有不胜恐惧之至,都面面相觑,说道:「这可是没要紧!这事与我两个何干?把我们呈在里面。这不有屈难伸么?」晁天晏道:「这再无二话。这一定是七爷,你前日陪着审官司的时候说了那几句闲话,有人传到他耳朵里,所以把咱都呈上了。」晁思才道:「二官儿,你没说么?没的光我说来?」晁无晏道:「你看七爷!我要没说,他到不呈告我了。」差人拘齐了人,佥了批。众人打发了差人的常例,连夜回到夏津,依限次早投了文。挂牌晚堂听审,各人暂回下处。
且说武城县的任直,挟着几匹厂绸在街上卖,撞见晁凤,问说「你在这里做甚?」晁凤将魏三认儿的事情仔细告诉了一遍。任直问说:「这个相公今年十几了?」晁凤说:「十六了。」任直掐着指头算了一算,说道:「景泰三年生的,——是几月?」晁凤说:「是十二月十六日子时。」任直又沉吟了一会,问道:「就是才听审的魏三呀?」晁凤说:「可不就是他么。」任直说:「他如今县门口卖酒,开粮食铺子哩。」晁凤说:「就是。」任直说:「他这一定有人挑唆,不然,就是待诈钱。我且去卖绸,赶晚堂,我来陪你。问明了就罢,不问明,我叫这光棍死不难!」晁凤说:「你在这里做甚么?」任直说:「我家里闲空没的做,顿了几匹厂绸来卖,通卖不出去。我也使性子,正待回去哩。」晁凤说:「日西没事,仗赖你来陪俺一陪极好,我专候着。」晁凤别了任直,回到下处,吃了饭,都来道前候审。
徐宗师放炮开门,唤进听审人去,头一人就叫徐氏,问说:「我记得当初曾叫你同了他族里的许多妇人验明说是有孕,你还说是已有半肚,是个男胎。这话都是你说的,怎么如今又有这事?」徐氏说:「从那一年腊月初一日晁奶奶就叫了我去守着,白日黑夜就没放出我来,怕我去的远了,寻我不见。每日等着,不见动静。直到十五日饭时,才觉的肚子疼。晁奶奶还叫了个女先等着起八字,等到十五日的二更天还没生。晁奶奶打盹,我说只怕还早,叫我拉着个枕头来,我说:『奶奶,你且在这热炕上睡睡,待俺等着罢。』天打三更,晁奶奶睡梦中说话,就醒了,说:『梁和尚那里去了?』俺说:『没有甚么梁和尚。』晁奶奶说:『我亲见梁和尚进我房来与我磕头。他说:「奶奶没人伏侍,我特来伺候奶奶。」我说:「你是个出家人,怎么好进我卧房?」他径往里间去了。』晁奶奶正说着,里间里就孩子哭。我接过来看是个儿子,我说:『奶奶大喜,是个小相公!』女先刻了八字,正正的子时。十六日清早,晁奶奶就叫我来报与老爷知道,老爷起的名字是晁梁。晁奶奶说:『我梦见梁和尚,正算计要叫他是晁梁,怎么大爷可可的起了这个名字!」
徐宗师说:「梦见梁和尚是怎说?」徐氏道:「这梁和尚是晁奶奶家的门僧,在通州香岩寺出家。那昝被人杀了的晁源曾坑了这梁和尚的六百多银子,晁奶奶知道了,替晁源还了那和尚的银子,后来又从晁源手里要出原银。晁奶奶也没收,就舍在那寺里买谷常平粜籴,如今支生的够十万多了。那梁和尚发愿要托生晁家做儿,补报晁奶奶的恩。梁和尚十二月十六日子时那里坐化,这里是十二月十六日子时下地。这事奉过旨,替梁和尚建的塔,修的寺院,差司礼监亲自御祭。梁和尚的真身还不曾葬,留得遗言,等他自去葬他哩。这事这们有凭据的。他说是他的儿,腊月十六日酉时生的,晁奶奶使我拿了三两银子,买了他的来。我说:『若起初曾见他一面,滴瞎了双眼!曾到他家,跌折了双腿!』县官嗔我说誓。」
宗师说:「过去。」叫魏三。宗师看了他几眼,说道:「你说晁梁是你的儿子,他那些象你?」魏三说:「老爷岂不说『居移气,养移体?』他住的见是甚么房子?吃的见是甚么东西?穿的见是甚么衣服?这要象小的,怎么得象?若叫他跟着小的过几时穷日子,情管就象小的了。」宗师说:「你却指甚么是你的确证?」魏三说:「交银子与小的,抱孩子去的,都是这徐氏。这徐氏是活证。还有他原银为证。」宗师说:「他因何就问你买?你却因何就肯卖与他?」魏三说:「他家乡宦死了,晁源被人杀了,族里人抢他的家事,这都是老爷问过的。他把个丫头装着怀孕,要寻一个新生的孩子,当是自己亲生的,哄那族人。这徐氏因平日也都认识,他见小的媳妇子怀着孕,他说:『你穷穷的,养活着孩子,累着手不好挣饭吃,我给你寻一个好主子,替你养活着,就不拘待多少年,脱不了还是你的儿子。我叫他给你三两银子,你又好做生意的本钱。』小的实是穷的慌了,应承了他。及至临月的时候,徐氏白日黑夜守着,等到十二月十六日酉时,果然生的是个儿。徐氏使了块布子裹了裹,揣在怀里,脐也没断,就抱的去了。」宗师问:「你那孩子身上也有些甚么记色没有?」魏三说:「天已点灯的时候,忙忙的,那里看有甚么记号!」宗师说:「十二月的酉时也还是大亮有日色的时候,怎就看不见记号?」魏三说:「那腊月短天,怎么得有日色?」
宗师说:「那三两银子是几时交与你的?」魏三沉吟了片刻,说:「徐氏抱了孩子回来,与了小的三两银子。」宗师说:「给你银子的时候是几时?」魏三说:「天有起鼓了。」宗师说:「你那原银在那里?」他从腰里兜肚内取出一封银来。宗师问说:「这是徐氏给你的银子么?」魏三说:「就是。小的拆也不拆,原封未动。」宗师问说:「你为甚么不动?」魏三说:「小的料得后来要合气,所以留着原银,好为凭据。」
宗师笑了一笑,说道:「我把你这个光棍奴才!你在我手里支调!拿夹棍上来夹起!」魏三说:「老爷。县官问得至公至明,徐氏合晁梁一些也没有闲话,断的叫晁梁侍奉他这养母终身才许他改姓回去,还叫他留下一个儿子奉晁家的香火。老爷若讨与小的这个儿子,是老爷天恩;若不讨与小的,小的饶不得儿子罢了!难道还夹小的不成?」宗师说:「快着实夹起来!」
十二个皂隶两边拢起,每边敲了三十狼头。只见一个人跪在大门外面,宗师看见,一声叫那跪门的进来,却是任直。宗师问说:「你是甚么人?因甚跪门?」任直说:「小的是武城县人,原起先年曾当乡约,如今顿了几匹厂绸,赶老爷考棚好卖。适遇着这件官司,小的偶然站住看看,见老爷夹这魏三,已是知道老爷明见万里了。但证不倒他,明日老爷行后,他据了县里的审单,这事就成了疑案。老爷只问他景泰三年他在那里?景泰三年十二月他曾否有妻?叫他回话,小的合他对理。」
魏三套着夹棍,只是磕头,说:「小的该死!」任直说:「你景泰元年十月抢夺韩公子的银子,问了黄山馆驿的三年徒罪;你景泰四年十一月才回武城;景泰六年正月,你才娶了刘游击的使女。这景泰三年十二月十六日酉时,这徐氏抱去的孩子,你是做梦么!」宗师着实的骇然,问道:「魏三,你怎么说?」他只是磕头,说道:「小的没的说,『饭饱弄箸』,是死催的。」宗师说:「你一定有人主使才做这事!你实说,你的主意为何?」他只磕头,不肯实说。宗师又叫使杠子敲打,打了五十。他方说:「老爷松松夹棍,待我实说就是。」宗师说:「我叫人与你松了夹棍,你却要实说,若不是实话,我再夹起来,一顿就要敲死!」叫人且把夹棍松了。
魏三说道:「因那一日新秀才送学,都先到县里伺候簪花。这晁梁的族人晁无晏、晁思才都在小的酒铺等候吃酒。晁思才说:『咱给他做满月,分地给咱,这能有几日?如今不觉的十六岁了,进了学,这日子过的好快!』晁无晏说:『那昝徐大爷说他有些造化,只怕他是不可知的事。』晁思才说:『咱家多昝给他算算,有些好处,也是咱的光彩。』晁无晏说:『我就不记的他是甚么时。』晁思才说:『我记的么。景泰三年十二月十六日酉时生的。』晁无晏说:『只这三奶奶头里进了学就是造化!要是三奶奶没了,他还是个白丁,我也还有三句话说。如今进了学,这事就做不的了。又寻了这们一门丈人,越发动不得秤了。』晁思才说:『他就不进学,这事也说不响了。那昝徐大爷替他铺排的,好不严实哩,你怎么弄他?』晁无晏说:『那么,我说他那昝是假肚子,抱的人家孩子养活,搅得他醒邓邓的,这家财还得一半子分给咱。』小的绰了这口气,记的他是十六岁,十二月十六日酉时生。小的又问别说:『他是前街上李老娘收生的?李老娘是俺亲戚。』晁思才说:『那是?到是那街上徐老娘收生的。』小的掏换的真了,想道:『一个女人家有甚么胆气,小的到他门上澎几句闲话,他怕族人知道,他自然给小的百十两银子,买告小的。』不料的就弄假成真。小的家也尽够过过,神差鬼使的做这没天理的勾当,只望老爷饶这狗命罢!」
宗师说:「你这奴才!不是我问出真情,这一家的祀就被你绝了!」放下夹棍,拔下六根签,三十大板。叫上晁无晏去。他跪在下面,不曾听见魏三说是甚话。宗师也不说甚么,拔了四根签,叫拿下去打。晁无晏极力的辩,宗师说:「打你在魏三酒铺内那些话说得不好!」打过,宗师又向任直说:「你与这魏三有仇么?」任直说:「没有仇。」宗师又问:「你与晁家有亲么?」任直说:「也没有亲。只因受过晁夫人的恩,所以不平这事,故出来证他。」宗师想他:「你是那一年被傅惠、武义打的?买学田的事,就是你么?」任直叩头说:「就是小的。那一个约正是靳时韶。」宗师说:「你如今须发白了,我所以不认得你。晁思才,起去!一干人都在刑厅伺候。徐氏也回去罢。」任直说:「小的哩?」宗师说:「你还得到刑厅走一遭。」
次日,宗师将自己审的口词情节批刑厅成招拟罪。谁知这厅官的要诀:凡奉上司批词,只该立了严限,叫州县解了人来,亲自与他审断,问了上去,切不可又批州县,把出入之权委於别人。万一问得不如自己意思,允了转详,自己的心又过意不去;驳回再问,彼此的体面又甚是无光。
魏三的这件事,徐宗师已问得极是明白,又经这任直证倒,再遁不去的田地。况徐宗师亲笔写的口词,又甚详尽。这批到刑厅,不过是招了口词,具一个招,加一个参语,将魏三拟一个徒罪,晁无晏拟一个杖罪,连人解将上去,定了驿分,这不是剪截的营生?谁知这刑厅素性一些也不肯担事,即针鼻大的事情也都要往州县里推,把魏三这件事仍往武城县批将下去。
那谷大尹听见徐宗师翻了他的案,任直又证出了真情,那执拗的心性,恨不得要一口吞了晁梁合任直下去!见了刑厅的票,佯佯不理,也不说长说短,也不把魏三收监。原差禀说:「这是道里的人犯,还该送监。」谷大尹瞪了一双白眼,望着差人说道:「他有何罪,送他到监?」就要拔签打那差人。差人再三告禀,分付就叫原差保他出去。
徐宗师见三日不成上招去,一张催票行到刑厅;刑厅又行票到武城县来。后来学道一日一催,刑厅极得魂出,谷大尹只当耳边之风。学道又行票来,只要原人缴还上去,不要具招。刑厅愈加着极,只得差了几个快手拿了直行票子,方把魏三提到厅去;连夜具了招详,次早解到道里。
徐宗师把他的详文扯将下来,用了官文封袋封了,批上写道:「原详带回」四字,当时打发了差人回去。适值济南府祖刑厅来见,徐宗师把自己审的口词情节连了一干人犯差人守催着,要次日解报。那祖刑厅正在一家乡宦花园赴席,还不曾上坐,拆看了文书,晓得是因东昌刑厅问不上去,宗师计较的事情。又仔细看宗师写的口词情节甚是详悉,原不是难完的事件,借了乡宦的一座亭子上,摆了一张公座,安了提砚,叫过一干人去,先叫上晁梁去问了几声,又叫上任直去问了几声,就叫画供。魏三无力徒,晁无晏稍无力杖;余人免供,伺候明早解道。将口辞传进公馆内叫书办做稿,即刻等完,送到席上呈看。赴席中间,稿已呈到,刑厅叫且住了戏,借过笔砚,就在席上改定了招,做了参语道:
看得魏三智奸过鬼,计毒逾蛇。止因图诈人财,冒认宦家孤子,究
及生时不对,驾言原物无轮,本犯自已无说。至於晁梁所生之日,本犯
以别罪发配在徒,且是旷夫鳏处之日,未尝得妻,从何有子?任直之证
确也。合配冲途之驿,用当郊遂之投。晁无晏圮族凶人,创谋异说,以
致旁人窃听,平地兴妖,唯口启辜,亦应杖儆。
刑厅放了衙,仍把稿传到公馆,叫人灯下写出文来,磨对无差。祖刑厅起席回去,书办将真文呈看。次日将一干人犯解上道去。如此迅速,徐宗师已是喜欢,且招参做得甚好。徐宗师晚堂唤审,把魏三疮腿上又是三十大板,发夏津县暂监,取武城县长解到日发界河驿三年徒罪。解夫不曾取到,魏三报已死在狱中。谷大尹甚是怀恨。
谁知晁梁合任直吉人天相,谷大尹报升了南京刑部主事,一则离任事忙,二则心绪不乐,只得也丢开一边罢了。离了任从兖州经过,徐宗师刚在兖州按临,便道参见,徐宗师留饭,那谷大尹还谆谆讲说晁梁是魏三儿子,魏三不曾冒认。徐宗师说:「只是生晁梁的时节,他还不曾有妻;他有妻的时节,晁梁已三岁矣。」谷大尹方才红了脸不曾做声。可见这做官的人凡事俱要详慎,不可任情。难道谷大尹与魏三有亲不成?只是起先不与他推情细断,据了自己的偏心,后来又不肯认错,文过饰非,几致绝了人家宗祀。挽救回来,倒也还该感激徐宗师才是。但不知他心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