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2)

醒世姻缘传 西周生 3913 字 1个月前

第五十二回名御史旌贤风世悍妒妇怙恶乖轮

芝草何尝有种?甘泉从古无源。灵秀偏生白屋,凶顽多出朱轩。

名曰妇姑夫妇,实为寇敌仇冤。请看薛家素姐,再观张氏双媛。

再说狄希陈自从与孙兰姬相会之后,将丢吊之相思从新拾起。若是少年夫妇,琴瑟调和,女貌郎才,如鱼得水,那孙兰姬就镇日矗在面前,也未免日疏日远。争奈那薛素姐虽有观音之貌,一团罗刹之心。狄希陈虽有丈夫之名,时怀鬼见阎王之惧,遇着孙兰姬这等一个窈窕佳人,留连爱惜,怎怪得他不挂肚牵肠!将他送的那双眠鞋,叫裁缝做了一个小白绫面月白绢里包袱,将鞋包了,每日或放在袖内,或藏在腰间,但遇闲暇之时,无人之所,就拿出来,再三把玩,必定就要短叹长吁,再略紧紧,就要腮边落泪。

那孙兰姬送的汗巾合那挑牙,狄希陈每日袖着。一日,素姐看见,说道:「你这是谁的汗巾?拿来我看!」狄希陈连忙把汗巾藏放袖内,说道:「脱不了是我每日使的个旧汗巾,你看他则甚?」素姐说:「怎么?我看你一块子去了么?我只是要看!」狄希陈没可奈何,只得从袖中取将出来。素姐接到手内,把汗巾展开,将那金挑牙也拿在手内看了一看,说道:「你实说,这是谁的?你要拿瞎话支吾,我搅乱的你狄家九祖不得升天!我情知合你活不成!」

狄希陈唬的那脸蜡滓似的焦黄,战战的打牙巴骨,回不上话来。素姐见他这等腔巴骨子,动了疑心,越发逼拷。狄希陈回说:「我的汗巾放在娘的屋里,娘把我的不见了,这是咱娘的汗巾,赔了我的,你查考待怎么?」素姐说:「你多昝不见汗巾?多昝赔你的?我怎么就不知道?你怎么就不合我说?你这瞎话哄我!」把那汗巾卷了一卷,就待往火炉里丢。狄希陈说道:「这是娘的汗巾子,等寻着了我的,还要换回去哩,你别要烧了!」向素姐手内去夺。素姐伸出那尖刀兽爪,在狄希陈脖子上挝了三道二分深五寸长的血口,鲜血淋漓。狄希陈忍了疼,幸得把那汗巾夺到手内。素姐将狄希陈扭肩膊、拧大腿、掏胳膊、打嘴巴,七十二般非刑,般般演试,拷逼得狄希陈叫菩萨,叫亲娘。

哄动了老狄婆子,听得甚详,知得甚切,料透了其中情切,外边叫道:「小陈哥,你拿我的汗巾子来!我叫你不见了汗巾子,拿了我的去,叫人胡说白道的!」素姐屋里说道:「好!该替他承认!我没见娘母子的汗巾送给儿做表记!」狄婆子道:「你休要撒蚤放屁的寻我第二顿鞭子!」狄婆子发起狠来。这素姐虽是口里还强,说到那鞭子的跟前,追想那遭的滋味,也未免软了一半。这狄希陈亏不尽母亲出了一股救兵,不致陷在柳州城里。

谁知狄希陈脱了天雷,又遭霹雳。老狄婆子悄悄的背后审问他的真情。他只伸着个头,甚么是答应。气的老狄婆子说道:「这们皮贼是的,怎么怪的媳妇子打!」狠的把手在狄希陈脸上指了两指,说道:「这要是你爹这们『乜谢地宁头』,我也要打!」狄希陈站了会子,始终没说,去了。素姐在屋里家反宅乱的鬼吵。

狄希陈又要收拾上京坐监,置办衣裳,整顿行李。狄员外不放心教他自去,要自己同他上京。选下了日子,要同狄希陈往关帝君庙许一愿心,望路上往回保护。狄员外起来梳洗已毕,去唤,狄希陈还正在南柯做梦,听见父亲唤他,想起要到庙中许愿,匆匆起来,连忙穿衣梳洗,跟了父亲同往关庙,许了愿心。忽然想起孙兰姬的眠鞋,因起来忙迫,遗在床里边褥子底下,不曾带在身边,恐怕被素姐简搜得着,这与那汗巾又不相同,无可推托,其祸不小。面上失了颜色,身上吊了魂灵,两步趱成一步,撇了父亲,一头奔到房内。

谁知素姐到还不曾搜得,正在那里洗脸。狄希陈止该相机而行,待时而动,等他或是回头,或是转背,有多少的东西弄不到腰里?谁知那心慌胆怯了的人,另是一个张智。人都不晓得这个诀窍,只说那番子手惯会拿贼;却不知那番子手拿贼的声名久闻於外,那贼一见了他,自己先失魂丧智,举止獐徨,这有甚么难认?那狄希陈心里先有了这件亏心的事,日夜怀着鬼胎,惟恐素姐得了真赃,祸机不测,他就合那「失了元宝在冯商客店里」的一般,没魂失措,也不管素姐见与不见,跑进房来,走到床上,从床里褥子底下见了那个白绫小包依旧还在,就如得了命的一般,也不管素姐停住了洗脸,獃獃的站住了看他,他却将那包儿填在裤裆里面,夺门而出。

素姐拦住房门,举起右手望着狄希陈左边腮颊尽力一掌,打了呼饼似的一个扭紫带青的伤痕;又将左手在狄希陈脖子上一叉,把狄希陈仰面朝天,叉了个「东床坦腹」;口里还说:「你是甚么?你敢不与我看!我敢这一会子立劈了你!」狄希陈还待支吾,素姐跑到跟前,从腰间怞开他的裤子,掏出那个包来。素姐手里捏了两捏,说道:「古怪!这软骨农的是甚么东西?」旋即解将开来,却是一件物事。有首《西江月》单道这件东西:

绛色红绸作面,里加白段为帮,绒毡裁底软如棉,锁口翠蓝丝线。

猛着莲弯窄短,细观笋末尖窍,嫦娥换着晚登坛,阁在吴刚肩上。

素姐紫涨了面皮,睁圆了怪眼,称说:「怪道你撞见了番子手似的!原来又把你娘的睡鞋拿得来了!这要你娘知道,说甚么?不合那汗巾子似的,又说是他的!小玉兰,你把这鞋拿给他的娘看去,你说:「你多昝不见了他的鞋,又赔了他这鞋了?』你要不这们说,我打歪你那嘴!』小玉兰道:「我这们说,奶奶找我可哩。」素姐叫唤着说道:「他为甚么就打你?他使了几个钱买的你,他打你!」小玉兰说:「姑娘哄我哩,我奶奶没打姑娘呀?」素姐自己拿着那鞋,挠着头,叉着裤,走到狄婆子门口,把鞋往屋里一撩,口里说道:「这又是你赔他的鞋?这不是?你看!一定是合汗巾子一日赔的!」狄婆子叫丫头拾起来,接在手里,仔细看了看,说道:「这不知是那个养汉老婆的鞋,你叫他休胡说!」素姐道:「汗巾子说是你的,鞋又是养汉老婆的了!一件虚,百件虚;一件实,百件实!是养汉老婆的,都是养汉老婆的;是你的,都是你的!这鞋又不认了?」

素姐这高声发落,虽是隔着一个院落,狄老婆子句句听得甚真。他又口里骂着婆婆,比较那狄希陈,就象禁子临晚点贼的一般,逼拷的鬼哭狼号。狄婆子听见,疼的那柔肠象刀搅一样,说道:「小陈哥,他没的捆着你哩?你夺门跑不出来么?」狄希陈说:「娘来看看不的么?我怎么跑呀?」狄员外道:「你看他看去,把个孩子怎么样处制着哩。有这们混帐孩子!死心蹋地的受他折堕哩!」老狄婆子悄悄说道:「你知不道:我也就数是天下第一第二的老婆子,天下没有该我怕的。我只见了他,口里妆做好汉,强着说话,这身上不由的寒毛支煞,心里怯怯的。」

正说着,又听见狄希陈怪叫唤说:「娘!你不快来救我么?」老狄婆子只得走进房去,只见一根桃红鸾带,一头拴着床脚,一头拴着狄希陈的腿;素姐拿着两个纳鞋底的大针,望着狄希陈审问一会,使针扎刺一会,叫他抬称。狄婆子见了,望着狄希陈脸上使唾沫啐了一口,说道:「呸!见世报忘八羔子!做了强盗么?受人这们逼拷!嫖来!是养汉老婆的鞋!汉子嫖老婆犯法么?」一边拿过桌上的剪子,把那根鸾带拦腰剪断,往外推着狄希陈说道:「没帐!咱还有几顷地哩,我卖两顷你嫖,问不出这针跺的罪来!」素姐指着狄希陈道:「你只敢出去!你要挪一步儿,我改了姓薛,不是薛振桶下来的闺女!」

狄希陈站着,甚么是敢动!气的狄婆子挣挣的,掐着脖子,往外只一搡。素姐还连声说道:「你敢去!你敢去,你就再不消进来!」狄希陈虽被他娘推在房门之外,靠了门框,就如使了定身法的一般,敢移一步么?狄婆子拉着他的手说道:「你去!由他!破着我的老命合他对了!活到一百待杀肉吃哩!」这狄希陈走一步,回一回头,恋恋不舍,甚么是肯与他娘争点气儿!

素姐见狄希陈教他娘拉的去了,也不免的「张天师忘了咒,符也不灵了」,骂道:「这样有老子生没老子管的东西,我待不见哩!一个孩子,任着他养女吊妇的,弄的那鬼,说那踢天弄井待怎么!又没瞎了眼,又没聋着耳朵,凭着他,不管一管儿!别人看拉不上,管管儿,还说不是!要是那会做大的们的,还该说:『这儿大不由爷的种子,亏不尽得了这媳妇子的济。这要不是他,谁是管得他的?』说这们句公道话,人也甘心;是不是护在头里!生生的拿着养汉老婆的汗巾子,我查考查考,认了说是他的,连个养汉老婆也就情愿认在自家身上哩!这要不是双小鞋,他要只穿的下大拇指头去,他待不说是他的哩么?儿干的这歪营生,都揽在身上;到明日,闺女屋里拿出孤老来,待不也说是自家哩?『槽头买马看母子』,这们娘母子也生的出好东西来哩?『我还有好几顷地哩,卖两顷给他嫖!』你能有几顷地?能卖几个两顷?只怕没的卖了,这两把老骨拾还叫他撒了哩!小冬子要不早娶了巧妮子去,只怕卖了妹子嫖了也是不可知的!你夺了他去呀怎么?日子树叶儿似的多哩,只别撞在我手里!我可不还零碎使针跺他哩,我可一下子是一下子的!我没见天下饿杀了多少寡妇老婆,我还不守他娘那扶寡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