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2 / 2)

醒世姻缘传 西周生 3911 字 1个月前

相於廷娘子道:「你听他待怎么?你与其好听人,你家去干不的么?谁管着你哩?」素姐说:「我是你么?只想着干!」相於廷娘子道:「我好干,你是不好干的?」素姐道:「我实是不好干。我只见了他,那气不知从那里来,有甚么闲心想着这个!」相於廷娘子道:「可是我正没个空儿问你,你合狄大哥象乌眼鸡似的是怎么?说他又极疼你,又极爱你;你只睃拉他不上,却是怎么?一个女人在家靠爷娘,嫁了靠夫主哩。就是俺姑娘,我见他也绝不琐碎,俺姑夫是不消说的了,你也都合不来?」素姐说:「这却连我也自己不省的。其实俺公公、婆婆极不琐碎,且极疼我,就是他也极不敢冲犯着我,饶我这般难为了他,他也绝没有丝毫怨我之意。我也极知道公婆是该孝顺的、丈夫是该爱敬的,但我不知怎样一见了他,不由自己就象不是我一般,一似他们就合我有世仇一般,恨不得不与他们俱生的虎势。即是刚才人家的媳妇都与婆婆告坐,我那时心里竟不知道是我婆婆。他如今不在跟前,我却明白又悔,再三发狠要改,及至见了,依旧又还如此。我想起必定前世里与他家有甚冤雠,所以神差鬼使,也由不得我自己。」

相於廷娘子道:「只怕是那娶的日子不好,触犯了甚么凶星!人家多有如此的,看了吉日,从新另娶;再不叫个阴阳生回背回背;若只管参辰卯酉的,成甚么模样?」素姐说:「我娶的那一日,明白梦见一个人把我胸膛开剥了,把我的心提溜出来另换了一个心在内,我从此自己的心就做不的主了。要论我这一时,心里极明白,知道是公婆丈夫的,只绰见他的影儿,即时就迷糊了。」相於廷娘子道:「狄大哥合你有仇罢了,你小叔儿合你怎么来?你污了他的眼,叫他大街上游营,你是个人?」素姐笑说:「我倒忘了,亏你自家想着!你是个人?惯的个汉子那嘴就象扇车似的,象汗鳖似的胡铺搭,叫他甚么言语没纂着我。纂作的还说不够,编虎儿,编笑话儿,这不可恶么?我待对着你学学,我嫌口,说不出来。」相於廷娘子道:「你小叔儿对着我学来,也没说错了你甚么。」素姐说:「他胡说罢么!我见他说的可恶极了,叫我舀了一瓢臭泔水劈脸一泼。他夺门就赶,不是我跑的快,闩了门,他不知待怎么的我哩。」相於廷娘子道:「我没问他么?我说:『你待赶上,你敢把嫂子怎么样的?』他说:『我要赶上,我照着他奶膀结结实实的挺顿拳头给他。』」素姐说:「你当是瞎话么?他要赶上,实干出来。你没见他那一日的凶势哩!」相於廷娘子道:「我还问你。他巧姑不是你兄弟媳妇儿么?你见了他,也象有仇的一般,换他的妆奁,千般的琐碎,这是怎么主意?」素姐说:「也是胡涂意思。我来到家里,我就想起他是俺兄弟媳妇;我在那头,也是看见他就生气。」妯娌二人说话中间,薛夫人差人请他们入席。素姐正喜喜欢欢的,只看见狄婆子就把脸瓜搭往下一放。

稍坐了一会,狄婆子不能久坐,要先起席,薛夫人苦留。崔家三姨合相大妗子都撺掇叫狄婆子仍坐了椅子抬回家。又约说在家等他两个明日助忙,后日又要伴送巧姐。两人都允了,说:「去呀,去呀。」狄婆子抬回家内,脱不迭的衣裳,调羹抱他在马桶上溺了一大泡尿,方才摘髻,卸簪环,与狄员外说铺床酒席的事件。相大妗子、崔三姨已都回了,相於廷娘子竟回他自己家中去讫。

十二日打发巧姐出门,这些婚娶礼节脱不过是依风俗常规,不必烦琐。起初巧姐不曾过门之先,薛家的人都恐怕他学了素姐的好样来到婆婆家作业。不料这巧姐在家极是孝顺,母亲的教诲声说声听;又兼素性极是温柔,举止又甚端正,凭那嫂子恁般欺侮,绝不合他一般见识;又怕母亲生气,都瞒了不使母知。及至过了门,事奉翁姑即如自己的父母,待那妯娌即如待自己的嫂嫂一般;夫妻和睦,真是「如鼓瑟琴」。薛教授夫妻娶了连氏过来,叫自己的女儿素姐形容的甚是贤惠,已是喜不自胜;今又得巧姐恁般贤淑,好生快乐。

大凡人家兄弟从一个娘的肚里分将开来,岂有不亲爱的?无奈先是那妯娌不和,枕边架说了瞎话,以致做男子的妻子为重,兄弟为轻,变脸伤情。做父母的看了,断没有个喜欢的光景。连氏虽也是个贤妇,起先还未免恃了父亲是个举人,又自恃了是个长嫂,也还有些作态;禁不起那巧姐为人贤良得异样,感化得连氏待那小婶竟成了嫡亲姊妹一般。外面弟兄们有些口过,当不得各人的妻子也要枕头边一顿劝解,凭你甚么的气恼也都消了。这薛教授两老夫妻,倒真是佳儿佳妇。薛夫人又甚是体贴巧姐的心,三日两头叫他回来看母。薛如兼也甚驯顺,尽那半子的职分。

狄员外与婆子两个见巧姐能尽妇道,又是良公善婆、纯良佳婿,倒也放吊了这片心肠。只是儿妇薛素姐年纪渐渐长了,胆也愈渐渐的大了,日子渐渐久了,恶也愈渐渐的多了,日甚一日,无恶不作。往时狄婆子不病,人虽是怕虎,那虎也不免怕人;如今狄婆子不能动履,他便毫无拘束,目中绝不知有公婆,大放肆,无忌惮的横行。晓得婆婆这病最怕的是那气恼,他愈要使那婆婆生气,口出乱言,故意当面的胡说;身又乱动,故意当面的胡行。

那狄婆子起初病了,还该有几年活的时候,自己也有主意,凭他作业,只是不恼。旁人把好话劝他,一说就听。他合该晦气上来:那素姐的歪憋,别人还没听风,偏偏的先钻到他的耳朵;别人还没看见,偏偏的先钻到他的眼孔;没要紧自己勃勃动生气,有人解劝,越发加恼,一气一个发昏,旧病日加沉重。素姐甚是得计,反说调羹恃了公公的宠爱,凌辱他的婆婆,气得他婆婆病重。算计要等他婆婆死了,务要调羹偿命。又说调羹将他婆婆柜内的银钱首饰都估倒与了狄周媳妇。

调羹平日也还算有涵养,被人赶到这极头田地,便觉也就难受,背地里也不免得珠泪偷弹。狄希陈一日在房檐底下,看见调羹柔的眼红红的,从那里走来。狄希陈道:「刘姐,你又怎么来?你凡事都只看爹娘合我的面上,那风老婆,你理他做甚?往时还有巧妹妹在家,如今单只仗赖你照管我娘,你要冤屈得身上不好,叫我娘倚靠何人?他的不是,我只与刘姐陪礼。」调羹道:「这也是二年多的光景,何尝与他一般见识?他如今说我估倒东西与狄周媳妇,这个舌头,难道压不死人么?这话听到娘的耳朵,信与不信,都是生气的。」狄希陈道:「咱只不教娘知道便了。」

谁知他二人立在檐下说话,人来人往,那个不曾看见?却有甚么私情?不料素姐正待出来,看见二人站着说话,随即缩往了脚,看他们动静。说了许久,狄周媳妇走来问调羹量米,三人又接合着说了些话。素姐走到跟前,唬的众人都各自走开。素姐发作道:「两个老婆守着一个汉子,也争扯得过来么?没廉耻的忘八滢妇!大白日里没个廉耻!狄周媳妇子,替我即时往外去,再不许进来!这贼滢妇,快着提溜脚子卖了!我眼里着不得沙子的人,您要我的汉子!……」狄希陈见不是话,撒开脚就往外跑。素姐震天的一声喊道:「你只敢出去!跟我往屋里来!」狄希陈停住脚。唬得脸上没了人色,左顾右盼,谁是他的个救星?只得象猪羊见了屠子,又不敢不跟他进去。

素姐先将狄希陈的方巾一把揪将下来,扯得粉碎,骂道:「我自来不曾见那禽兽也敢戴方巾,你快快的实说!那两个婆娘,那个在先,那个在后?你实说了便罢!你若隐瞒了半个字,合你赌一个你死我生!」可恨这个狄希陈,你就分辩几句,他便怎么置你死地?他却使那扁担也压不出他屁来,被他拿过一把铁钳,拧得那通身上下就是生了无数扭紫葡萄,哭叫「救人」,令人不忍闻之於耳。

这般声势,怎瞒得住那狄婆子?狄婆子听得狄希陈号啕叫唤,对狄员外道:「陈儿断乎被这恶妇打死,你还不快去救他一救!」狄员外道:「一个儿媳妇房内,我怎好去得?待我往他门外叫他出来罢。」及至狄员外走到那里呼唤,狄希陈道:「他不分付,我敢出去么?」狄员外道:「我又不好进屋里拉你,干疼杀我了!」只得跑去回狄婆子的话。

狄婆子不由的发起躁来,嚷道:「我好容易的儿还有第二个不成!你们快抬我往他屋里去!」两个丫头把狄婆子坐了椅轿抬到素姐房中。狄婆子道:「你别要打他,你宁可打我罢!」素姐见婆婆进到房中,一边说:「我放着年小力壮的不打,我打你这死不残的!」一边将狄希陈东一钳,西一钳,一下一个紫泡。狄婆子看见,只叫唤了一声:「罢了!我儿!」再也没说第二句,直蹬了眼,扭青了嘴唇,呼呼的痰壅上来。

素姐到这其间,还把狄希陈拧了两下。抬轿的丫头飞也似报与狄员外知道。狄员外也顾不得嫌疑,跑进屋里去,看了狄婆子这个模样,只是双脚齐跳,说道:「好媳妇!好媳妇!可杀了俺一家子了!」煎了姜汤,研了牛黄丸,那牙关紧闭,那里灌得下一时?流水差人往薛家去唤巧姐,刚还未曾进门,狄婆子已即完事。

巧姐拉了素姐抬头,只说:「你还我娘的命来!我今日务不与你俱生!」素姐还把巧姐一推一攘的说道:「自有替他偿命的,没我的帐!」他绝没一些慌獐。薛教授听见素姐拷打丈夫,气死婆婆,刚对了薛夫人说道:「这个冤孽,可惹下了弥天大罪,这凌冲是脱不过的!只怕还连累娘家不少哩!」往上翻了翻眼,不消一个时辰,赶上亲家婆,都往阴司去了。

薛如兼正在丈母那里奔丧,听说父亲死了,飞似跑了回家。素姐乘着人乱,一溜烟走回娘家。薛夫人看见,哭着骂道:「作孽万刮的禽兽!一霎时致死了婆婆,又致死了亲父!只怕你也活不成了!」龙氏道:「没帐!一命填一命。小素姐要偿了婆婆的命,小巧姐也说不的替公公偿命!」

薛夫人正皇天爷娘的哭着,望着龙氏哕了一口,道:「呸!小巧姐打婆骂翁的来?叫他替公公偿命!」龙氏道:「这是咱的个拿手,没的真个叫孩子偿了命罢?」薛夫人道:「你就不叫他偿命,可也情讲,难道合人歪缠?缠的人动了气才不好哩!累不着娘家罢了,要累着娘家,我只把你一盘献出去!」素姐到了这个地位,方才略略有些怕惧。各家都忙忙的置办后事,狄员外催着女儿巧姐回家与公公奔丧,薛夫人也再三催逼了素姐回去。至於丧间,素姐怎生踢蹬,相家怎生说话,事体怎样消缴,再听后回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