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张茂实信嘲殴妇狄希陈诳语辱身
群居戏谑总非宜,弄假成真动杀机。捏造诳言图得胜,几教夫妻蛇
影殒娇姿!话入耳中应细想,再三沉潜,据理好寻思。多少仓皇为
孟浪,酿成一天奇祸悔难追!——
右调《定风波》
天地间的恶物,若没有制伏他的东西,这恶兽逼人,岂还成个世界?猛恶莫如虎豹,谁知天生一种六驳出来。那六驳生的不大,相亦不凶,偏是那虎豹正在那里剪尾作威,一听见了他的声音,唬得俯伏在地,垂头闭眼,抿耳攒蹄,直待那六驳劈开胸脯,取出心肝嚼吃。那龙蛇蛟蜃只略略翻一翻身,那几千百顷的高岸,登时成了江湖,几千百万人家葬於鱼鳖。他只见了寸把长的蜈蚣,就如那蛐蟮见了鸡群的一样。那赖象就如山大的一般凶物,撞着不可意的人,把鼻子伸将开来一卷,往上一丢,跌成肉酱;偏是那小小的老鼠惯会制他,从他那鼻孔中走到他脑袋里面,叨吃他的脑髓。於是凡见了地上有个小小窟窿,把那蹄来踏住了窟窿,动也不敢一动。蠍子是至毒的东西,那蠍虎在他身边周围走过一圈,那蠍子走到圈边,即忙退缩回去,登时就枯干得成了空壳。坚硬如铁的磁石,被那米星大的金刚钻,钻得飕飕的风响。天下那不怕天不怕地的汉子,朝廷的法度丢在脑门后边,父母的深恩撇在九霄云外,那公论清议只当耳边之风,雷电鬼神等於弁髦之弃;惟独一个二不棱登的妇人制伏得你狗鬼听提,先意承志,百顺百从。待要指出几个证来,挂一漏万,说不尽这许多,且只说一两个大来历的:
汉高祖是个皇帝老官,那样的英雄豪杰,在芒砀山中连一个「白帝子」都拦腰斩断,那个老婆吕雉便有多大的神通,在他手内,就如齐天大圣在如来手掌之中,千百个跟斗只是打不出去。象这样的皇帝车载斗量,也不止汉高祖一个。
我朝戚太师降得那南倭北敌望影惊魂,任凭他几千几万来犯边,只远远听见他的炮声,遥望见他的传风号带,便即抱头鼠窜,远走高飞。真是个杀人不迷眼的魔王!怎样只见了一个言不出众、貌不惊人的令正就魂也不附体了?象这样的大将军,也不止戚太师一个。
有一个高谷相公往省城去科举,从一个村中经过,天色已晚。要寻一个下处,再四没处可寻,只见那合村男女忙劫的不了,问其所以,都说:「这村中有一个乌大王的庙。这乌大王极有灵圣,每年今月今日要合村的人选一个美貌女子,穿着的甚是齐整,用笙箫细乐、彩轿花红送到庙里,与那乌大王为妻。那时正是乌大王成亲的吉日,所以合村之人,是男是女,俱要到庙中供应,所以没有工夫下客。」这相公闻知此事,说道:「待我也到庙中观看。」背了行李,走进庙中,只见庙中灯烛辉煌,酒筵齐备,一个十六七岁的美貌佳人先在那庙中伺候。
大约有一更时候,乌大王将到的时节,众人俱渐渐的回避尽了。高相公自己一个走进廊下睡卧,且看果然有甚么乌大王走来。须臾,鼓打三更,只听得飒飒风响,自远至近,渐到庙来。只见前边摆列着许多头踏,又有许多火把纱灯;临后方是那乌大王,坐着八轿,穿着红袍玉带,戴着金襆头,由中门而入,大声说道:「怎得庙中有生人气?必有奸细潜藏,与我细加搜简!」只见一个鬼怪,一脚跨进廊内,旋即缩退出来,禀道:「有相公在内。」乌大王佯然不睬,竟到殿上。
高相公也随即走堂中,说:「高某一介贫儒,赴省科举,路由於此。知大王今夕成亲,愿效宾相之力,以成佳礼。」那乌大王喜道:「既是文人,愿借为礼。」高相公将那赞拜、合卺、牵红、撒帐之仪,甚是闲雅。礼成之后,乌大王与新夫人次序坐定,便让高相公隅坐俯觞。酒至半酣,高相公道:「小生携有鹿脯,可以下酒,愿献之大王。」乌大王喜允。高相公从廊下取出鹿脯,携了匕首,席上大刀阔斧,将鹿脯披切开来,与乌大王随切随吃。高相公用心得久,眼看得专,趁乌大王取脯之时,将那匕首照着乌大王的手尽力使那匕首一刺,正中右手。乌大王嗡得一声,一阵狂风,不知所往。
高相公见乌大王与那班群妖诸怪绝无踪影,挑明了灯烛,将那余剩的杯盘从新的大嚼,一面问那女子的来历。他说是邻村庄户之家,一来也是轮该到他身上合做乌大王的夫人,二则也因是继母贪图众家的六十两财礼,情愿卖到死地:「今得相公救了性命,真是重生再长,感激不尽!」
高相公吃到五更将尽,只见合庄的男子妇人,都顶香烛纸马,来与乌大王庆贺新婚。进得殿是,那还有甚么乌大王?单只有一个乌大王的夫人坐在上面,高相公坐在旁边。那新夫人的父母亲戚也都在内,问那乌大王的去向。那新夫人备细将那夜来之事告诉了众人。众人都一齐抱怨起来,说道:「这乌大王是我这几庄的福德正神,保护我们庄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你怎将我们的尊神杀害?」且是那新夫人的父母埋怨道:「我的女儿已是嫁了乌大王,这乌大王即是我的女婿,你如何将我女婿杀了?况且这六十两聘礼,我已使去许多,那里得来赔补?」众人都要打。那高相公道:「你这些愚人,我且不与你讲理。你们汹汹的要来打我,你们试想一想:那个乌大王,你们怕他如虎,情愿一年一个把自己的女儿都送了与他。我连一个乌大王都把他拿来杀了,叫他把这个女子都不敢领去,我岂是怕你们这些人的?你们快快的收了兵,不要惹我性起!我们大家跟了这条血迹去寻那乌大王,看他死与不曾。死了便罢,不曾死,爽利结果了他!」内中有几个省事的老人家说道:「这乌大王在我们这几个村中,轮流了每年要一个夫人,也有了十多年了。看来也不是个正神,必定是个妖怪。只是我们奈何不得他,只得受他的罢了。今得这位相公替地方除了这害,你们倒不知感,还要无礼起来,却是何道理!况且看这血迹,想是也伤得重了,我们作急极的各人持了兵器,跟了这位相公,顺了血迹,自然寻着他的所在。」
那新夫人的爹叫是郎德新,母亲暴氏,一齐说道:「你们要寻乌大王,与我女儿同去。如乌大王尚在,还把女儿送了与他,这六十两财礼,是不必提了;如没有了乌大王,等我另自嫁了女儿,接了财礼,尽多尽少,任凭你们拿去,千万不可逼我赔你们的银子。」又是那几个老人家,一个叫是任通,一个叫是曾学礼,一个叫是倪於仕,三个都说那新夫人父母的不是,说道:「你收了六十两银子,卖那女儿,你原也不是人了。幸得你女儿不曾被乌大王拿得去,你该千欢万喜才是。你倒狠命的还要把女儿送到妖精手里,你也不叫是郎德新,你真是『狼的心』了!」
但这个婆子古怪得紧:人间做母亲,再没有不疼女儿的,怎么这个狠婆娘,只是挑唆汉子卖弃了儿女,是何主意?那新夫人郎氏一边啼哭,一边对众人哭道:「他若是我的亲娘,你们便与他六百两、六千两,他也舍不得卖我到妖精手里;他是我的个后娘,恨不得叫我死了,省了他的陪送,他如何肯不撺掇?」众人道:「原来如此!真真是有了后母就有了后父!」任通等道:「你女儿不消同去,你只管使那六十两银子。这女儿我们另自有处,叫他得所;但与你恩断义绝,你两口子不要再来闲管!如今且不可误了正事,我们都去寻那乌大王,再作计较。」
众人也不下千数多人,都拿了长枪朴刀、朽弓败箭、短棍长镰、双叉扁斧,高相公寄放了行李,手执了匕刀。得了二十多里,寻到一座山上,深洞之中,里边睡着一个极大的雄猪,正在那里鼾鼾的掇气,见了一群人赶到,并了力猛然扑将出来。终是受伤太重,力量不加,被人一顿刺斫,登时死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