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1 / 2)

醒世姻缘传 西周生 4292 字 1个月前

第八十二回童寄姐丧婢经官刘振白失银走妾

为人知足,梦稳神清。无烦恼,菜根多味;少争竟,茅屋安宁。直睡到

三竿红日,与世无营。口贪心攫搏如鹰,溪壑难盈。四十金,肚肠

无厌;一夹棍,神鬼多灵。子拐妾奔仍卖屋,三十才丁——

右调《两同心》

狄希陈跟了投文,将状沓在桌上,跪在丹墀,听候逐个点名发放。点到狄希陈跟前,察院看那状上写道:

告状人狄希陈,年三十一岁,山东人,告为朋诈事:陈在京候选,

有十四岁使女,因嗔不与伊更换夏衣,於本月十二日暗缢身死。恶邻刘

芳名,欺陈异乡孤弱,诈银四十两,唆使使女父韩芦等诈银二十五两,

抬材人诈银八两。贪心无餍,唆韩芦单告陈妾童氏,希再诈财。伏乞察

院老爷详状施行。

察院看了状,道:「你这是诉状,准了,出去。」狄希陈准出状去,单完对惠希仁道:「亏了咱哥儿两个都没敢难为狄爷,原来是工部相爷的表兄!」惠希仁道:「原来如此!前日表兄陆好善往芦沟桥上送的,就是狄爷的夫人狄奶奶么?」狄希陈道:「那就是房下。原来陆长班是惠爷的表兄哩?」惠希仁道:「相爷合察院爷是同门同年,察院爷没曾散馆的时节,没有一日不在一处的。就是如今也时常往来,书柬没有两三日不来往的。这事怎么不则相爷要个字儿?」狄希陈道:「我料着也是有理没帐的事,又去搅扰一番?合他见见罢了。」惠希仁道:「察院爷凡事虽甚精明,倒也从来没有屈了官司事;但只有个字儿恃着,稳当些。狄爷,你回家合童奶奶商议,没有多了的。我们等诉状票子出来,再合狄爷说去。」大家作别走散。

正好陆好善从庙上替相主事买了十二个椅垫,雇了一个人抗了走来,撞见惠希仁、单完两个,作揖叙了寒温。惠希仁问道:「相爷有一位表兄狄希陈,是么?」陆好善道:「果是至亲。贤弟,你怎么认的?」惠希仁道:「有件事在我们察院里,正是我合单老哥的首尾。因看相爷合哥的分上,绝没敢难为他,凭他送了我们十来两银子,俺争也没敢争。刚才撺掇着他递过诉状去了。」陆好善道:「甚么事情?我通没听见说,就是相爷也没见提起。嗔道这们几日通没见往宅里去。为的是甚么事儿?」惠希仁道:「家里吊杀了个丫头,那丫头的老子告着哩。」陆好善道:「没要紧的!既是吊杀了个丫头,悄悄的追点子甚么给他娘老子罢了,叫他告甚么!」惠希仁道:「追点子甚么!诈了八九十两银子了,还告状哩!」陆好善道:「这事情管有人挑唆?」惠希仁道:「哥就神猜!可不是个紧邻刘芳名唆的怎么!诈了四十两银还不足哩!」陆好善道:「再有这人没良心!你只被他欺负下来了,他待有个收煞哩!」说完,拱手散去。

到了相主事宅内,相主事正陪客待茶。送出客去回来,陆好善交了椅垫,相主事道:「从正月里叫你买几个椅垫子使,这待中五月了,还坐着这杭杭子做甚么?拿到后边去罢。」陆好善道:「狄大爷这向没来么?」相主事道:「正是呢。他这们几日通没到宅里,有甚么事么?」陆好善道:「爷没闻的呀?小的风闻得一似吊杀了个丫头,被丫头的老子在南城察院里告着哩!」相主事道:「我通不晓的。这也古怪,为甚么倒瞒着我呢?」相主事回到宅里,对着父母道:「怪道狄大哥这们几日不来,原来家里吊杀了个丫头,叫人诈了许多银子,还被丫头的老子告在南城察院里。」相栋宇道:「你看这不是怪孩子!有事可该来商议,怎么越发不上门了!」相大妗子道:「他的小见识,我知道,家里遭着这们个母大虫,为受不的躲到这里,听说寻的这个,在那一个的头上垒窝儿。他家没有第二个丫头,就是小珍珠,情管不知有甚么撕挠帐,家反宅乱的把个丫头吊杀了,怕咱笑话他,没敢对咱说。这不是傻孩子,有瞒得人的?快使人请了他来,去!」相主事即时差了相旺前去,正见狄希陈递了诉状,正从南城来家,走的通身是汗,坐着吃冰拔的窝儿白酒。童奶奶合调羹没颜落色的坐着,寄姐在旁里也谷都着嘴奶小京哥。

童奶奶见了相旺,问相太太、大爷、大奶奶安,相旺也回问了起居,又道:「太爷太太问狄大爷这向甚么事忙,通没到宅里?请就过去说甚么哩。」狄希陈道:「这向有件小事,穷忙没得去。你多拜上太爷、太太合你爷,我过两日,就到那里。」相旺道:「太爷合俺爷听见狄大爷有点事儿,才叫我来请狄大爷快着过去,趁早儿商议哩。」狄希陈道:「你爷知道我有点甚么事儿,叫你请我?」相旺道:「知道狄大爷家吊杀了丫头,叫他老子告着哩。」狄希陈道:「你爷这也就是钻天!我没工夫合他说去,他从那里就知道了?」

童奶奶道:「这天热,旺官儿,你也到前头厅上脱了衣裳,吃碗冰拔白酒,凉快会子,可合你狄大爷同走。」待了一会,打发相旺吃了酒饭;因他是好争嘴的人,敬意买的点心熟食,让他饱餐。吃毕,同狄希陈到了相主事宅内,见了母舅妗子合相主事已毕,你问我对,说了前后始末根由,不必再为详叙。

相主事道:「李年兄合我极厚的同年,不问我要个字儿给他,冒冒失失的就合人打官司,这事当顽的哩!」留狄希陈吃午饭,许过临审的先一日与他出书。狄希陈辞了回家,说知所以。

寄姐那几日虽然嘴里挺硬,心里也十分害怕。一个女人被人独名告着,拿出见官,强着说,破着捱一拶,捱一百撺,捱二百撺,那莹白嫩嫩的细指头,使那大粗的檀木棍子,用绳子杀将拢来,使木板子东一下,西一下,撺这一二百下子,说不怕,毕竟是咬牙瞪眼的瞎话!听见相主事要出书与察院,口里支着架子,说:「有理的帐,我希罕他的那书么?」不由的鼻子揸呀揸的,嘴裂呀裂的,心里喜欢,口里止不住只是待笑。倒是童奶奶说道:「你胡说甚么哩!你求也没求他求,他请将你去,要给你出书,你不希罕他!你要不是至亲,你不得一百两银,你寻的出这分上来么?」寄姐方才回嗔作喜,说道:「我说是这们说,谁就当真的说不希罕来?」调羹道:「我是这们个直性子,希罕就说希罕,不是这们心口不一的。」

再说惠希仁、单完次日领出狄希陈诉状的票来,上面首名就是刘振白,其次才是韩芦、韩辉、戴氏这一班人。先到狄希陈家与狄希陈票子看了,二人分头去拿一干人犯。都已叫齐,伺候投文听审。

再说刘振白从那日起更天气被单完送到铺里,原来城上的差人走到本管地方,那些铺里的总甲火夫,就是小鬼见了阎罗大王,也没有这等怕惧。只因单完分付了一声,说道:「要紧人犯,好生看守,走了不当顽耍!」所以这铺里总甲,分付花子们,把这刘振白短短的一根铁索,一头扣在脖项,一头锁在个大大的石墩;又怕他使手拧开逃走了开去,将手也使铁靠子靠住,丝毫不能动转。四月将尽的天气,正是那虼蚤臭虫盛行的时候,不免的供备这些东西的食用。在铺里锁到次日,不见家中有一个人出头,只得央了一个坐铺的花子到家里说知。

谁知这刘振白不止在那亲戚朋友街坊邻舍身上嘴尖薄舌,作歹使低,人人痛恨;就在自己老婆儿子身上,没有一点情义,都是那人干不的来的刻薄营生。那日晚上,家中止知他在自己门口探望狄家的动静,等了更许,不见他进去。他儿子刘敏出来打听,只见门是开的,父亲刘振白不知去向。次日早晨,方知被差人吊在铺里。刘敏跑到那里,看见刘振白象猢狲拔橛一样,锁在一块石上。刘敏问道:「这是为何被人吊在铺里?」刘振白道:「你看!昨日我见狄家的小厮使手势,把差人支到外头,递了话进来,狄家送了一两银子,争也没争就罢了。我道他一定有话说,后晌必定偷来讲话。我说我等着他。到起鼓以后,果不然两个差人来了,叫我撞个满怀。他老羞成怒的,倒把我拴在铺里,这不好笑?你到家快送饭我吃,再弄点子甚么给这铺里人,好央他松放我松放儿。」刘敏应允回家。

这刘敏原来是刘振白嫡妻所生,年二十三岁,素性原不是个成材。又兼刘振白那乔腔歪性,只知道自己,余外也不晓得有甚么父母妻子,动不起生棰实砸,逐日尽是不缺。要说甚么衣服饮食之类,十分没有一二分到的妻子身上。后来又搭识了个来历不明的歪妇,做了七大八小。新来乍到,这刘振白「饿眼见了瓜皮,就当一景」,掀上掇下,把嫡妻越发不希罕了。

这嫡妻一来也是命限该尽,往日恁般折挫,偏不生气害病;晦气将到身上,偏偏的生起气来。谁知这世上倒是甚么枪刀棍棒来到身上,躲得过更好;躲不过,捱他下子,到还也不致伤人。原来这言不的语不得的暗气,比那枪刀棍棒万分利害。所以周瑜顶天立地,官拜大都督,掌管千百万狼虎雄兵,禁不得孔明三场大气,气得个身长九尺,腰大十围的身躯,直挺挺的躺在那头大尾小四方木头匣内。这刘振白的长夫人,一个混帐老婆而已,能有多大气候?禁不起几场屈气,也就跟了周都督往阴司去了。

这刘敏虽生在这寡恩少义的老子手内,有一个知疼着热的亲娘,母子二人相偎相靠,你惜我怜,还好过得日子。自从母亲病死,那十来岁的孩子,自己会得甚么料理,还亏不尽有个外婆娘舅勉强照管,不致堕折身死,长成了个大人。

这刘振白素性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与人也没有久长好的,占护的那个婆娘不过香亮了几日,渐渐的也就作践起来,打骂有余,衣食不足。是你正经的妻子,他没奈何,任了命受你折磨罢了。这等放野鹁鸽的东西,他原是图你的好,跟了你来,你这们待他,他岂有忠心待你?所以也是离心离德的,只恨牢笼之内,无计脱身。

刘敏从铺里出来,心里想道:「父子之恩,不该断绝。只是父亲不慈,致我亲娘气死,又把我不以为子,如今趁他吊在铺里,不如把他诈来的四十两银子拿了,逃到外州远府,自苦自挣,且教他老光棍过自在日子!」主意已定,回家说道:「父亲从昨日后晌被差人吊在南城第三铺内,至今不曾吃饭,叫姨娘快些做了饭,再拿五钱银子,着姨娘自己送去,着我在家快些写状赶察院晚堂投上,好救父亲出来。」

那婆娘信以为真,即忙做的老米干饭,煎的豆腐,炒的白菜,都使盆罐盛了;又将那四十两内称了五钱银,一同拿到铺内。刘振白道:「怎么刘敏不来,你自己来到这里?」回说:「他在家里写状,要赶察院晚堂投递,救你出铺哩!」刘振白还道当真,心里也还喜了一喜。吃完饭,把五钱银子发与了铺里的众人。那婆娘回到家门,只见街门使铁锁锁住,只道刘敏出外做甚,可以就回,单单的提了盆罐,站着獃等。等不见来,站得两腿酸疼,那见有甚么刘敏的踪影!等了个不耐心烦,问对门开肥皂铺的尼旦道:「你老人家没见俺家大相公往那里去了?」尼旦回说:「我见他背着个褥套,抗着把伞,忙忙的往东去了。我见他走的忙,也没问他那去。」那婆娘心里有些着忙,端开门,只见钥匙丢在门内。进到家中,见箱柜翻成一堆,四十两银子没了影响,被褥铺盖,道袍雨伞,俱已无存。知是刘敏用计拐去,慌獐獐仍回铺里,对刘振白说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