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希陈道:「二位远来到这里,再多住几日。」侯、张道:「俺各处都也烧过香,看完景了。正待开船过江,狄老爷你差的人就到了,俺又不好不进来的。已过扰的久了,俺就告辞罢。狄老爷,你做官也有好几年了,一定也就大升三级。咱家里再相会。俺也再合顶上奶奶说,好歹保护你升做极好的官。」狄希陈道:「我心里只待要做个都堂,你二位得只遂了我的愿,我倾了家也补报不尽的。」侯、张道:「这不难,都在俺两个身上。情要顶上奶奶肯看顾,这事难么?」
素姐道:「我合你说呀:二位师傅路远,出来的日子久了,没有盘缠,每人待问你借二十两银子哩。你好歹腾挪给他。」狄希陈道:「我做着甚么官哩,一时就挪得出四十两银来?」素姐瞪着那赁单爪,主道:「你说没有呀?四十两银值你的命么?就不问你要,看他两个也倒不得讨吃家去。我只看你是要财不要命的!他既说没有银,二位师傅就请行罢,我待做甚么哩。」狄希陈连忙答应道:「你请二位回后头坐去,我努力刷括给二位去。」素姐道:「每位除二十两银子外,每人还要两匹尺头。这们老远合我来,你不该每人做两件衣服?这也消我开口?」狄希陈说:「都有,都有。我回人收拾。」素姐方才把侯、张两个让进后边,专候狄希陈的尺头银子。
素姐进去,吕德远合盛门子进门伺候。狄希陈长吁短叹,眼里满满的含着泪。吕德远禀道:「老爷身上不安,正是气血伤损的时候,极要宽心排遣,不可着恼,使气血凝滞不行。」狄希陈道:「两个婆娘合他有甚相干,逼我每人送二十两银,两匹尺头?这叫人怎么气得过?」吕德远道:「这送与不送,只在老爷自己做主,也十分强不得老爷。」狄希陈道:「凡事依我做得主,倒都没事了。我刚才略略的冲疑了一冲疑,便就发了许多狠话。他却是说得出话,便就干得出事来的主子。我流水倒口应承,方才免了眼下的奇祸。」
吕德远又道:「这两个妇人一向在老爷奶奶身上果然也有好处么?」狄希陈道:「神天在上,要是受下他的好处,把头割给他,咱也是甘心无怨的。不知被他多少祸害!好好的良家的妇女,引诱着串寺烧香,遇庙拜佛,布施银钱,搬运粮米,家中作恶,都是这两个婆娘的挑唆。昨夜这场奇祸,一定又是这两个泼妇路上挑唆来的。叫我拿银子贴补仇人,怎么不令人生气!」吕德远道:「听老爷这般说,这两个婆娘,止於新来的奶奶喜他,老爷是恼他的。果真如此,事有何难。老爷依小人的算计,不叫老爷在衙受恼,又替老爷出了昨日的怨气。」
狄希陈道:「你有甚么方法,便得如此的妙处?」吕德远道:「老爷快叫人兑出足足的四十两来,分为二封;再叫人寻出四匹上好的尺头。都送奶奶面前,当面叫奶奶验看明白,分送了二人,即时打发了他出去。奶奶要银就送了他银,要尺头就送了他尺头,奶奶还有甚么不足,可以与老爷合得气呢?岂不免了老爷内里受气?小人带领几个人,跟他到江岸上,将银子尺头尽数夺他回来,还分外的羞辱他一顿,替老爷泄泄这口冤气。」狄希陈道:「这事当顽耍的,叫他知道,你这分明是断送了我的命了!」吕德远道:「若是叫他晓得,自然当不起的,还好算得手段?这是神鬼莫测的事,怕他甚的?都在小人身上,老爷壮了胆,只管做去!」
狄希陈还有些狐疑不决。吕德远道:「若老爷衙中银子尺头一时不得措手,小人外边去处来。」狄希陈道:「银子尺头倒也都有,你只好生仔细做去便了。」叫人取出银子,吕德远外面库里要了天平,高高兑了二十两两封银子,用纸浮包停当;又是每人一匹绫机丝绸,一匹绒纱,四方蜀锦汗巾,使毡包托了,送到素姐面前。
素姐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拿天平来,我把这银子兑兑,别要糟鼻子不吃酒,枉耽虚名的。」拿了天平进去,逐封兑过,银比法马都偏一针。又叫二位师傅:「你仔细验验成色,路上好使。」侯、张道:「买我甚么哩么?有差些成色的,俺也将就使了。」素姐道:「甚么话呀!我好容易要的银子哩,路上着人查着使假银子的,这倒是我害二位师傅了。」侯、张两个将两封银子逐件验看,都是绝轮的细丝。素姐又看那汗巾,说道:「这汗巾,我却没说,是他分外的人事。他要凡事都像这等,我拿着他也当得人待。」侯、张道:「既是济助了俺的盘缠,又送了俺这们好尺头,好汗巾,俺就此告辞罢。趁着这没有风,过江那边宿去。明日好早走。为师傅的没有甚么嘱付:你是孤身人,娘家没在这里,俺两个又不在跟前,凡事随机应变,别要一头撞倒南墙。」素姐作了别,又请寄姐相谢。
寄姐叫丫头回话说:「奶奶奶小叔叔,放不下哩,请随便行,不见罢。脱不了也是个降伏的二房,辞他待怎么!」侯、张晓得在素姐房内私下说的那话,一定被人听见,所以说出这个话来,有甚颜面相见。回话了声「拜上二奶奶。」往外就走。寄姐房内发作道:「怪塌拉骨蹄子!夹着狗屁走罢了,甚么二奶奶三奶奶!你家题主点名哩?」侯、张也都假妆不曾听见,骂得讪讪的,走到外边,齐到狄希陈书房再三致谢,说:「来得路远,可是没捎一点甚么来送给狄老爹,叫你送这们些盘缠,又送了尺头汗巾,可是消受不起。俺刚才又再三再四的嘱付徒弟,这比不的在家,凡事要忍耐,两口儿好生和美着过,再休动手动脚的。丈夫是咱家做女人的天,天是好打的么?他一定也是听俺的话的。」狄希陈道:「他别人的话不听,你二位的是极肯听的么。多谢!我这又起不去,谢不的二位,我只心里知道罢。」侯、张两个又道:「俺刚才在徒弟屋里坐了会,也说了几句话,大约都是叫徒弟合人处好望和美的事。你那位娘子不知自己听差了,又不知是人学的,别了意思,像着了点气的。刚才俺说辞他谢谢扰,他推奶孩子没出来。俺听的骂了二句,可也不知骂的是谁。他要是错听了怪俺们么,狄老爹,你务必替俺辨白辨白。这们待了俺,俺就不是个人,还敢放甚么狗屁不成?可是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你明日做完了官,家里做乡宦,可俺止合一个徒弟相处好呀,再添上一个好呢?」狄希陈道:「合一个相处,就够我受的了,不敢再劳合两个相处。」张老道说:「咱趁早出去罢。」朝着狄希陈戳了两拜,千恩万谢,到后堂依旧坐了肩舆,还是胥感上、毕腾云两个快手送去。
出了城门,望那江边,尚有一里之远,回看城门,已经数里之遥,从树林中跑出七八个人来,齐声吆喝:「快放下轿里头坐的人出来!我们奉老爷将令,快将诈骗过成都县里的银子、尺头、蜀锦、汗巾,尽数放下,饶你好好过江活命回去!若说半个『不』字,将你上下内外衣裳,剥脱罄尽,将手脚馄饨捆住,丢在江心!」侯、张两个出在轿外,跪在尘埃,只说:「可怜见万里他乡,本等借有几两银子,要做路费,将就留下一半,愿将一半奉上,尺头也都奉献。」众人道:「不消多话,快快多送上来!只饶狗命,就是便宜你了!」侯、张两个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子,岂是轻易肯就与他?众人见他不肯爽俐,喝声下手,众人都上,侯、张方才从腰里各人掏出一大封银来,又从轿内取出汗巾尺头,尽数交纳。众人方道:「姑且饶恕!快快即刻过江,不许在此蚤扰,也不许再坐轿子。快叫轿夫回去!」众人还押了侯、张两个上了船,站立看他上了那岸,空船回来,方才进回城内。
再说童寄姐打发侯、张两个去了,发作说道:「真是人不依好!我说千乡万里,既是来了,这也可怜人的。你既是知道了好歹,我倒回头转意的待你。你倒引了两个贼老婆来家,数黄瓜道茄子的,我倒是二房了!大房是怎么模样呀?我起为头能呀能的,如今叫你降伏了?我叫你奶奶来,叫你妈妈来,降伏了我!人不中敬,我说你是敬着我些儿是你便宜,你只听着那两个贼老婆试试!来了几日,把个汉子打起这们一顿,差一点儿没打杀了。我只为叫那昏君经经那踢陟的高山,也显显俺那平地。我不做声罢了,你倒越发张智起来。那两个强盗蹄子,是你的孤老么?一定有大入的你自在,你才一个人成二三十两的贴他的银子,贴他的尺头!是做强盗打劫财帛,叫你拿着凭空的撒?我只待喝掇夺下他的,我恼那伍浓昏君没点刚性儿,赌气的教他拿了去。你既自己说人不中敬,咱往后就别再相敬,咱看谁行的将去!下人们都听着:以后叫他薛奶奶,叫我奶奶,不许添上甚么『童』字哩,『银』字哩的!」
素姐从屋里接纽着个眼出来,说道:「我从头里听见你象生气似的,可是疼的我那心里说:「紧仔这几日他身上不大好,没大吃饭,孩子又咂着奶,为甚么又没要紧的生气?』叫我仔细听了听,你可恼的是我。你说的那话,可是你自己听的,可是有人对你说的?我就是痴牛木马,可也知道人的好处,我就放出这们屁来?咱姊妹们也相处了半个多月,你没的不知道我那为人!要是他两个,我越发誓也敢替他说个。你见他这们两个妈妈子哩,在家里可那大乡宦奶奶小姐娘子够多少人拜他做师傅的哩,可是争着接他的也挨的上去么?他模量着这是好人,人孝敬他些甚么,他才肯收你的哩。你要是有些差池的人,你抬座银山给他,他待使正眼看看儿哩?家里住着片青云里起的楼瓦房,那粮米成仓的囤着,银子钱散在地下有个数儿?你见他穿着粗辣衣裳,人也没跟一个哩!他不穿好的,是为积福;不跟着人,是待自己苦修。你知不道他浅深,就拿着他两个当那挑三豁四的浑帐人待他,这不屈了人?他两个倒只再三的嘱付,说:『你二位,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称呼,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叫我说:『我大他十来岁多,我是姐姐。』他两个说:『真是有缘有法的,别说性儿相同,模样儿也不相上下。』我倒还说:『我拿甚么比俺的妹妹?他先全鼻子全眼的,就强似我。』这就是俺三个在屋里说的话,谁还放甚么闲屁?我料着要是你自己,可你没有听差了话的。情管不知是那个混帐耳朵听的不真,学的别了,叫你生气。不论有这话没这话,只是让进他两个往屋里去私意说话,就是我的不是。妹妹,你怎么耽待我来,合我一般见识?我与妹妹陪礼。」素姐连忙就拜。寄姐道:「你没有这话就罢呀,陪甚么礼?」素姐道:「妹妹不叫我陪礼,你只笑笑儿,我就不陪礼了。你要不笑笑儿,我就拜你一千拜,齐如今拜到你黑,从黑拜到你天明,拜的你头晕恶心的,我只是不住。」寄姐见他那妾势腔款,不由的笑了一声,也就没理论罢了。
掌灯以后,寄姐又开了宅门,出去看望狄希陈。那狄希陈越发浑身发出肿来,疼的只叫妈妈。寄姐说道:「那两个老歪辣,你合他也有帐么,填还他这么些东西!就是你挣的,可你也辛苦来的,就轻意给人这们些?」狄希陈道:「天爷,天爷!这话就躁杀人!咱也这们几年了,难道我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人要不挖住我的颊腮,上锅腔子燎我,我是轻易拿出一个钱来?他在旁哩当着那两个老私窠子,雄纠纠的逼着问我要,若是你在跟前,我还有些拄墙,壮壮胆儿。你又不合他出来。我要打个冲局,他跳上来,我还待活哩么?他自己就够我受的了,那两个恶货,都是他一伙子人,我不拿着钱买命,没的命是盐换的?」寄姐道:「我一来也看不上那两个老蹄子,怕见合他出来;二来小成哥子咬着奶头,甚么是肯放。两个老蹄子在他屋里,不止挑唆叫他打你,还挑唆叫他降我哩。他说已是把我降伏了,不敢能呀能的。老蹄子说:『正该,正该。人中不敬,吊不中弄。』你说这不可恶?」狄希陈道:「你自己听见么?」寄姐道:「他三个屋里说话,伊留雷媳妇子合小河汉在窗户外头听的。」狄希陈道:「何如?我说是他挑的。在家没的没打么,可也没有这们打的狠。以后你要不替我做个主儿,我这命儿丧在他的手里。常时在家,他才待要下毒手,娘就护在头里;娘没了,爹虽自家不到跟前,可也是我的护身符;刘姐也是救星,狄周媳妇也来劝劝。昨日就叫他尽力棱了一顿。留着我,你娘儿们还好过,别要合他拧成股子。」寄姐道:「你只怪人,再不说你,那不是冷了人的心?昨日不亏我撞甚么似的撞进来,今日还有你哩?」狄希陈道:「不是说你合他拧成股子打我,只是说你别要理他。我见你这一向下老实合他话的来。」寄姐道:「你可怎么样?『严婆不打笑面』的。你没见他那妾势的哩?他明白合二个老歪拉一问一对的说了我,见我知道了,他刚才那一顿盖抹,说的我也就没有气了。你只以后躲着他些儿,你拿出在船上待我的性子来待他,也就没有事了。」狄希陈道:「他的龙性不同得你,一会家待要寻趁起人来,你就替他恬屁股,他说你舌头上有刺,扎了他的屁股眼子!」
狄希陈正合寄姐讲着话,小选子进来说道:「送那两个老婆的人回来了,吕书办待自家禀爷甚么话哩。」寄姐就起身进回衙去。不知侯、张两个怎生送到船上,曾否渡过江去,吕德远要禀甚事,这回说不尽了,再听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