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1 / 2)

醒世姻缘传 西周生 4277 字 1个月前

第一百回狄希陈难星退舍薛素姐恶贯满盈

诸恶不可作,半虚空有人登纪,分毫不错。

业镜高悬明照胆,事事都教着落。有余辜,来生搜索。

每当狭路遇冤家,且延入深闱归綉幕,报复以强欺弱。

夭乔蠢动皆人若,一般家赋性含灵,忍将杀却。

显报当前,借红颜索命,皮刀急脚。

猛翻身再求媒约,假说是同心,还毒似穷奇勹幌嗔梘埃百样诸刑拷缚——

右调《贺新郎》

狄希陈由旱路赶船,直到了河西浒,还等了一日,方才郭总兵合素姐的座船才到。先与郭将军、周相公相见已毕,方回自己船上,当面说了几句套话;又说:「相觐皇已升了四川副使,今已回家。」又说:「侯、张两个从成都出去,路上撞着强盗,将所送的银子尺头劫去。」又悄悄与寄姐说知:「调羹母子已跟了大妗子回到家中;小翅膀起名希青,请了先生,今见上学读书,长成了好大的学生;薛妹夫也时常照管;临来又留了百十两银子与他娘儿们搅缠。我回去的促急,又没捎点甚么送巧妹妹,剩了七八十两银子,我就只留下够盘缠的,别的都留给他了。从咱往四川去了,他家里添了两个外甥,都极好的两个学生。」素姐也向了家人们问他娘家的事体,又问龙氏曾合狄希陈嚷闹来没。又说:「我两个师傅,路上失了盗,这没的你不该赔他么?」又说做了一场官回去,问那家人送与龙氏的是甚么人事,都问了个详细,议论带骂,叨蚤了不住。

狄希陈在船上,又走七八日,到了张家湾,泊住了船,郭总兵遣了钦取中军都督府同知的传牌,打到会同馆里,本府衙役长班来了许多人迎接。狄希陈也预先捎信到京,叫收拾房子,骆有莪合狄周都也接出京来。素姐看见狄周,真是「仇人相会,分外眼睁』,说不尽那许多怪态。

骆校尉因说:「有富平的典史,被按院赶逐,没了官,他又钻到京里,改名换姓,又干那飞天过海的营生,被厂卫里缉了事件,如今奉了严旨,行五城兵马、宛、大二县合锦衣卫缉事衙门:凡有罢闲官吏,不许潜住京师。定了律文,有犯的定发边远充军。如今正在例头子上,好不严紧哩。」狄希陈听了这信,不由的进退两难。又是骆校尉算计说:「这氵郭县通州都是河路马头,离京不远,尽有生意可做,可以活变的钱。通州去处更大,姑夫且在通州赁块房子住下,再看道理不冲。」

狄希陈主意已定,暂住通州。就央骆校尉进城寻了一所房子,每月三两房钱,还有桌椅床帐借用,房也甚是齐整。狄希陈一边搬房,一边在船上治办酒席,请郭总兵、周相公合郭夫人并权、戴二位奶奶人等,内外送行。待了一日,郭总兵同着周相公合家眷进京。狄希陈合家都在通州暂住。骆校尉也要辞了回去,要打发媳妇子合童奶奶的婆媳下通州来看望。狄希陈又叫狄周也跟了骆大舅回去置办下程,送郭总兵合周相公温居之敬。骆校尉去了。

再次一日,童奶奶合小虎哥娘子、骆校尉娘子,来了三顶轿,狄周媳妇也跟了下来。素姐见了别人,还倒没敢甚么作恶,只是见了狄周媳妇,不由怒从心起,骂道:「欺心的忘八滢妇!逃去的也没逃走,死了的也没死了,我叫忘八滢妇拿着我当孩子戏弄!有日子哩,你不死,我又不死,咱慢慢弄猢狲似的咱耍着顽!你们捣的那鬼,已是都败露了,调羹那私窠子合小杂种还躲我怎么?」童奶奶故意道:「这不是那一年往咱家去的那个没鼻子的媳妇么?怎么又来到这里?」寄姐道:「这是你女婿寻下一位娘子,姓薛,大起我好几岁,我赶着他叫姐姐哩。亏他千万里的跟着一伙烧香的汉子老婆,就寻到任上去了。」童奶奶们都也合他行了个礼。童奶奶赶着素姐叫「薛家姑娘」,骆校尉娘子合虎哥媳妇都是一样称呼。素姐本等不待下气,只是叫寄姐斗败了的鸡,不敢展翅,见景识景,叫童奶奶也跟着称呼「姥姥」,叫骆校尉媳妇是「舅娘」,小虎哥媳妇是「你妗子」。

混混了两日,打发了这伙婆娘回了家。寄姐在通州宁贴了几日,要算计到家里看看,还住几日。只是狄希陈怕寄姐去了没了降素姐的人,必定要遭他的毒手,算不出个躲避两便之方。谁知这狄希陈合该这目下的日子还好。神差鬼使,素姐自己发意说:「妹妹的母亲就是我母亲,妹妹的舅娘就是我的舅娘,我要合妹妹一同回家看望看望。」狄希陈得不的这声,连忙撺掇,寄姐也只得承当。狄希陈还与素姐二三十两银子,叫他随便买甚么使用;又收拾了许多汗巾,丝带,膝裤,首帕,蜀扇,香囊等物,叫他做人事拜见之用。那会子打发得他喜欢,也便把口来裂一裂,牙雌一雌,露了个喜态。两顶轿,雇了十来个驴,张朴茂两口子,小涉棋、小选子、小京哥、狄周媳妇,还有京里下来的两个人,一行人都往京中去了。狄希陈独自在家,散诞逍遥,游玩景致,信步出城,走到香岩寺内。

却说胡无翳托晁梁暂管了住持事务,游遍了天下的名山。到了四川眉州峨嵋山上,只见那峨嵋山周遭有数百里宽阔,庵观寺院,不下千数个所在,总上来也有万把个僧人。其中好歹高低,贤愚不等,也说不尽这些和尚的千态万状,没有一个有道行的高僧,可以入在胡无翳眼内的。末后寻到一个高崖幽僻之处,一个性空长老,一部落腮胡须,貌如童子,每日坐关不出。胡无翳知道他是个高僧,就在他那庵中住了锡,沐浴更衣,竭诚到他关前求见。性空喜道:师兄来路甚远,道途不易。就如旧相识一般,每日隔着禅关,与胡无翳讲讨佛法,开陈因果,指点轮回,接引得胡无翳见性明心,灵台透彻,尽知过去未来之事。知道自己前生合梁片云都是地藏王菩萨面前的两个司香童子,因人间有还戏愿的,这两个童子贪看地戏,误了司香,所以罚在阎浮世界做了戏子,一个扮生,一个扮旦,幸得遭了株连之祸,入了空门,喜有善根不泯,精持佛戒,看看还成正果。又知性空长老原是佛子转生下世,来度脱善男信女,总都不是凡人。胡无翳在峨嵋山上与性空住了三个月期程,辞别回寺。性空知道他尘棼未了,又与晁梁有约,便不相留。

狄希陈游玩香岩之日,胡无翳回不多时,偶然相遇,胡无翳相视而笑,且说:「久别多时了。」让进方丈款坐,恰好晁梁也在那里。三人共坐,叙说来由。胡无翳望着晁梁说道:「晁居士,你定性想来,冰是甚么?水是甚么?」晁梁定了一会,把狄希陈看了两眼,对胡无翳说道:「弟已晓得水是未成的冰,冰是已成的水,本是一源,异了支派。」随着香积厨备了素供,留狄希陈吃斋。

胡无翳道:「檀越一月之内,主有杀身伤命之灾,却要万分回避。」狄希陈道:「师傅未卜先知,决也不是凡人,不知可以逃躲么?」胡无翳道:「你的冤家相守了你半生,你的该死也不止於一次;但是这一次要在你致命处害你,只怕逃不出命来。」狄希陈再三央说:「我身边实有一个冤家,委实的时刻算计谋害。师傅既能前知,必能搭救。」胡无翳掐算了一会,说道:「喜得还有救星。小僧与檀越前世有缘,有难之日,小僧自去相救,不肯误了檀越的性命。」狄希陈、胡无翳、晁梁三人作别而散。胡无翳对晁梁说道:「不意隔了一世,别了多年,又在此旧游之地相遇。」

晁梁回光返照,真真灼灼,知这狄希陈前世是他的长兄晁源托生至此。又问胡无翳说:「他目下有杀身伤命之灾,却是那世的冤雠,这般利害?」胡无翳道:「这是他前世在你家的时候,围场上射死了个仙狐,又将他的皮张剥去,所以这仙狐誓必报仇。前世奸人的妻子,虽是被那本夫杀害,却也得了那仙狐的帮助,方能下手。转世今生,如今那仙狐也托生了女人,为了他的正室,方得便於报复。此翻必然得我搭救方可逃生,不然就也难逃性命。」胡无翳将他平生所做之事,及晁夫人留银在寺,常平籴粜的原由,告诉了晁梁一遍。

晁梁问道:「据他如此为人,这般行事,必定该堕落轮回,怎生还得人身,且又托生男子?据他方才自道,又做了朝廷的命官,这个报应却是怎生的因果?」胡无翳定了一会,说道:「他三世前是个极贤极善的女子,所以叫他转世为男,福禄俱全,且享高寿。不料他迷了前生的真性,得了男身,不听父母教训,不受师友好言,杀生害命,利己损人,弃妻宠妾,奸滢诈伪,奉势趋时,欺贫抱富,诬良谤善,搬挑是非,忘恩负义,无所不为。所以减了他福禄,折了他的寿算。若依了起初的注定,享用岂止如此?幸得今生受了冤家的制缚,不甚凿丧了良心,转世还有人身可做,不然也就几乎往畜生一道去了。」

丢下此处,再说那边。素姐跟了寄姐进京,还到那洪井衚衕房内。素姐笑道:「你们做的好严实的圈套!这不是我那年来的所在么?怎么不见调羹去向呢?」童奶奶也只是支吾过去便了。素姐那乖唇蜜舌,又拿着那没疼热的东西,交结得童奶奶这伙子人,不惟不把他可恶,且都说起他的好处,皆说他为人也不甚十分歪憋,只是人赶的他极了,致的他恶发了,看来也不是个难说话的。依随着他,上庙就去上庙,游山就去游山,耍金鱼池,看韦公寺,风魔了个足心足意。住了二十五日,方才同了寄姐回到通州。

狄希陈接到家内,置酒洗泥,不必细说。狄希陈想那胡无翳指定的晦气日期,说在一月之内。如今二十五日,灾难只在眼前,所以加倍小心,要一奉十,不敢一些触犯。谁想素姐也怕狄希陈合寄姐的防备,故妆了深情厚貌,不肯照依往时露出那不平的声色。狄希陈就如那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的一般,便要手舞足蹈,心里还道胡无翳说的不灵。

又过了三日,狄希陈从茅厕里解手回来,一边系着衣带,一边看了个老鸦,在房脊上朝了狄希陈怪叫,不防备素姐在里间卧房之内,将那墙上挂的撒袋,取了一张弓,拈了一枝鵰翎铲箭,照得狄希陈真实不差,从窗眼里面飕的一箭。只听得狄希陈「嗳哟」一声,往前一倒,口里言语不出,只在地下滚跌。素姐喜道:「此番再无可活之理,方才报了我的冤雠!」家中大小忙了手脚,正不知怎样搭救。待要拔了箭干,又怕箭眼无法可以堵塞,血流不止,必至伤生,好生着忙。

却说那日胡无翳对晁梁道:「晁居士,我暂失陪,我去救了你前世的令兄回来。」晁梁道:「我也可以同去一看么?」胡无翳道:「不嫌劳步,同去正好。」两个走到他的门前,正在那里乱纷纷寻人搭救。胡无翳近前说道:「管家,到里边说去,道香岩寺的胡和尚合晁相公在外面亲来送药。」狄希陈虽在发昏之际,心里也还明白,叫即忙请进。胡无翳亲手从袖中取出从四川带来的一块药,咬下指顶一块,放在口中细嚼,方才一手拔箭,一手将那口嚼之药,捻成头大尾尖的模样,纳在那箭眼之内,一些也不曾出血。将狄希陈扶到外面客位之中,胡无翳又将血竭冲了一碗,热酒灌下。狄希陈稍稍的止了疼,定了心慌,留胡无翳、晁梁吃饭。

素姐知道狄希陈被胡无翳救得转头,在里边秃长秃短的大骂。胡无翳使指头在茶锺内醮了一醮,在桌上画了一个青肚蠍子,用指一弹,只听得素姐在后面碰头打滚的叫唤。人见从空中掉下一个大蠍,照他嘴上蜇得相朱太尉一般。自己顾疼不迭,那里还会骂人?

胡无翳再三要把狄希陈接到寺中养病,说这箭疮,正在软肋至致命之处,必得一百日方得全好。这百日之内,最忌的劳碌气恼,饥饱忧愁,如有触犯,不可再救。晁梁也再三撺掇。狄希陈应允同往。也不曾与寄姐商议,竟将狄希陈使床抬回寺中。晁梁让他在自己房内同住。一月之外,疮口渐有平复之机。寄姐时常着人供给,胡无翳道:「以后不消供送,我寺中收有他前世留下的东西,用之不尽的哩。」寄姐合狄希陈都不晓得胡无翳是那里说话。

狄希陈日渐平复,时刻与胡无翳、晁梁三人白话,将素姐从前已往的恶事,都尽情告诉与胡、晁两人知道,说:「此番幸得师傅救了性命。再次如此,却难逃命。」务求胡无翳指一条逃避的生路。胡无翳道:「这是你前世种下的深仇,今世做了你的浑家,叫你无处可逃,才好报复得茁实。如要解冤释恨,除非倚仗佛法,方可忏罪消灾。」狄希陈道:「我前在家中,也曾遇了一位方外的高人,也费了许多银子,回背的不见效验。」胡无翳道:「此番管你有效。只是你要听我的指教,从此戒了杀生,持了长斋,绝了贪嗔。这都要在菩萨案下立了终身的誓愿,再虔诚持诵《金刚宝经》一万卷,自然福至祸消,冤除恨解,还叫你知道前生做过之事。」狄希陈道:「我知道师傅是个圣僧,我岂有不依师傅之理?师傅与我择个吉日,我就在佛前受戒,不敢有违。虔诵《金刚宝经》,务足一万卷之数,就在寺中久住,不敢私自回家。必求师傅的显应。」

狄希陈也是那艰难险阻备细尝过的人,所以也肯发恨持戒。净了身体,吃了长斋,每日早起晚住,虔诵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日务足四十遍之数。诵得久了,狄希陈口内常有异香喷出,恶梦不生,心安神泰。素姐渐觉心慌眼跳,肉战魂惊,恶梦常侵,精神恍惚,饮食减少,夜晚似有人跟捉之意,不敢独行。狄希陈诵到将完之日,素姐渐渐的害起病来;及至狄希陈诵经已完,素姐越发卧床不起。

胡无翳选择了十二众有戒行的高僧,自己领斋,建七昼夜完经道场,结坛建醮,做得法事甚是森严。醮词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