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笃拉一个一个地看看房间内的人,然后再望望盖着的死人。他想到莱娜,她那激情的爱,想到卡蒂亚的温柔,想到他的实验室,他那尚在初期阶段的研究,他还想到重获自由,洗清所有谋杀的嫌疑──他也记起昨天莱娜如何无情地胁迫卡蒂亚投进安曼的枪林弹雨中,希望有人将她射杀,就此将她自他自己的一生中去掉。那是谋杀,但是当莱娜告诉他的时候,却洋洋得意。她还以为这是做一件勇敢的事情。
范笃拉想,这真是一个不同的世界。突然间,他感到自己像在发抖,赶紧将阿拉伯长袍盖住胸部。
「查巴特先生,那就请你动手,把我变成诺利先生。」
「好极了!」柏金斯机长说,并向范笃拉伸出双手。「现在我们要给那些该死的革命分子一点颜色看!」
「请别这样。」范笃拉举起一只手制止他。「不要喊叫胜利。我已学习爱这些人,他们知道如何从自己的不幸中找出力量。我跟你们去,那是因为我想到回欧洲以后,能有较多的事情可做。而我并未忘记这里这些人的问题,或是对他们不闻不问。」
「你真像一名革命分子那样说话?」有人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笑声说。「革命一定很会传染!」
「我们都是人类,」范笃拉严正地说。「而每个人都有权利活下去──活得像一个人那样,而不是像野兽。」
将范笃拉转变成诺利,只是化粧师的一项艺术工作。而柏金斯和麦克林却得设法秘密而庄重地将屍体埋掉,范笃拉坐在没有掩盖的屍体旁,他的外表很快就改变好了。
房间内寂静无声,男士们仍在抽菸,看着这项化粧改头换面的进行。当查巴特坚持死者的脸部必须揭开时,其余的人就都出去了。「我必须看着诺利的脸,才能准确抓住细节,」他说。「任何人觉得恶心的,可以出去。」
於是有四位男士和两位空中小姐下到旅馆门廊那儿。卡拉巴希正在接受拍照,回答记者发问,向几家不同的广播电台发表简短的革命演说。当他见到麦克林神父下楼时,他中断了新闻界的访问。
「哈金.帕夏赶上时间吗?」他小心地问,因为在旅馆门廊大多数人对诺利的病一无所知。
「他真是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到达。」麦克林神父表情冷淡地笑笑。「他现在正忙着。你要不要他跟你回去?」
「他必得还待久一点吗?」
「我怕是这样。他谈到某项有关注入物的事。我不太懂这类事情,但他说他最好留到旅客们离去为止。」
「那他得做到功德圆满为止?」卡拉巴希的语调中有着一种压抑的喜悦。
「是的,我确信他会成功,」麦克林神父显示信心十足的说。
卡拉巴希觉得满意,又回去跟记者们会晤。
是柏金斯机长为诺利找到一处满不错的墓地。只有旅馆外墙派有游击队警戒,墙内有一处玫瑰花和矮松的灌木丛。但它并不当路,旅馆园丁栽植这些灌木,除了为这里的布置添上最后一笔,似乎并无其他理由。没有旅馆客人会跑来这里,除非真正热心想了解整个旅馆情形的;旅馆生活主要集中在阳台与游泳池,很少有人在摄氏四十度的骄阳下走得更远。
就在这里,灌木的掩护下,被劫飞机中的四个人挖掘一处坟坑。他们获得园丁领班答应保守秘密,并得到他的帮助;但他并没有像他手下,离开这里,只是留在旅馆跟工具一起。他借给他们十字镐与铲子,并帮助他们将死人从旅馆工作人员使用的电梯里运下,经过地下室,运至园地。他因为帮忙和保密,得到五百约旦币的报酬,只是难以置信地瞪着这笔财富;这可是他有生以来,赚到的最大一笔钱。就挖这么个坟坑,使得他变成一个有钱人。「真主赐福你们,」他叫着,拥吻柏金斯机长的手,「愿真主送给我们更多这样的屍体!」
葬礼很快完毕。由麦克林神父主持仪式,一再请求上帝原谅他们将诺利葬在这里,因为他的名字用来拯救另一个人。好像有意强调这一点,胡笙国王的部队又在泰拉王街开始射击,一辆坦克辗过花园墙外那一边,炮火过后短暂麻痹似的沉寂,又为哭喊尖叫所打破。一定有某处地方直接命中。救护车警报器的鸣声荡漾在炎热的空气中,听来十分恐怖,凄凉。
「啊,天主,祢洞察一切,」麦克林神父祈祷时声音有点颤抖。「善行与恶行。我们恳求祢,将我们这种行为视为善行,接纳我们的兄弟诺利,让他安息。」
之后,他们将坟墓填满踏实,园丁领班在上面种植一株小的棕榈树。「当这儿完全平静之后,他们会将诺利先生重新挖起来,」当他们离去时,柏金斯机长说,「或许他们仍会将他带回法国。好吧,我们去看看查巴特将范笃拉弄得怎么样了。」
这是令人不可思议的。当他们进入房间,他们刚才埋了的那个人却走过来迎接他们。同样打皱的脸,同样斑白的头发,同样有点佝偻的姿势,要命的咳嗽,浓密的眉毛,缓慢而小心说话的态度,彷佛在说出每个字之前,都得考虑三次。
「妙极了!」柏金斯说着,并牛来。「敌人难以置信!大夫,你真是一位很好的演员;可怜的诺利太太会拿你当作她丈夫。你是他一模一样的翻版。」
范笃拉从镜子里很难认出自己,现在他决定作一次危险的实验。他要他们去把卡拉巴希大夫请来。
卡拉巴希立刻上楼来了。麦克林神父在门口等他,一个手指搁在嘴唇上。「只从门口看一眼,」他说。「诺利先生仍然十分虚弱,但我们都愿让你见到哈金.帕夏做得有多么好。」
卡拉巴希凝视房间另一边的床上。范笃拉举起软弱无力的手和他打招呼,卡拉巴希也向他挥挥手。「先生,祝你好运,我希望你很快康复,」他说。之后,麦克林神父引导他回到走廊。
「不错,我们以哈金.帕夏为荣,」卡拉巴希说,他的眼里闪着光。「他现在在哪里?」
「去拿点药物甚么的,但他说要和诺利在一起,直到他给送走。」
「当然,」卡拉巴希得意地说。「没有谁会说我们对待我们的囚犯,如同我们的兄弟在敌人那边所受到的待遇。我们只是为了人类的尊严!」
这或许是范笃拉一生中所经历最危险的时刻。当他见到卡拉巴希那种犀利的眼光,他预料会在任何一分钟给他认出来──但卡拉巴希只是笑笑,挥挥手。等门关上,范笃拉跳下床,他的衣服黏在身上就像落了水一样。
「恭喜,」他嗄声地向查巴特说,后者笑得很放肆。「你的技术或许救了我的命!」
「在三小时内,我们就会过去洲际旅馆。」柏金斯刚由门廊回来。「卡拉巴希已经准备巴士,不过,胡笙国王的部队现在似乎在找点什么麻烦。他们想要在我们进入他们的管区以前,搜查我们每个人。」
「只要我们能够离开这里,就让他们把我们脱光好了!」有人这样说。「我已经呼吸足够的革命空气,可以支持我以后的五十年生命。只是等不及回到我自己的壁炉旁……」